接下來的會議,孟夫人心不在焉。
她非常努力去剋制自己的憤怒。
效果卻不是很大。
阿蕙就坐在那裡,那麼平靜且嫺雅,讓孟夫人芒刺在背。
廖士堯侃侃而談,讚揚茂城守將對叛軍作戰時的英勇。
而後,他提出讓孟夫人給三十萬銀元,作爲他這次出兵的補償。
孟夫人回神,愣了愣。
繼而,她的注意力終於從阿蕙身上,轉到了會議上。
她反問:“三十萬銀元?”
孟家軍將領亦錯愕。
沒人會想到,廖士堯公開討錢。
“不算多吧?”廖士堯臉上沒有半點不好意思,理所當然道,“茂城遭了這番大難,也損失不少,我就不多要了。茂城原先也是我的監督範圍,你們出三十萬,我再給南京打個報告,剩下的錢我自己填補。”
好似他很吃虧。
任誰都知道,這次行軍,廖士堯的炮火花不了十萬銀元。
而他獅子大開口,居然要三十萬。
孟夫人臉色越來越冷,冷哼一聲:“廖督軍這話何意?這是趁火打劫?”
廖士堯臉色陡然一繃,笑意全無。
空氣頓時凝滯。
廖士堯不怒自威,滿屋子的人都垂了頭,除了孟夫人。
“趁火打劫?”廖士堯也冷哼,“叛軍那才叫趁火打劫!”
談判就進入了僵持。
會議室裡沉默得駭人。
阿蕙坐在後面陪席的角落裡,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有個將領賠笑道:“廖督軍誤會了!我們夫人的意思是……”
“你們夫人的意思是,錢不想給,功勞全要,只當我是做了件善事。”廖士堯語氣冰冷,打斷了將領的話。
孟夫人卻往阿蕙身上看去。
阿蕙不由輕輕揚脣微笑。
難不成她以爲,這是阿蕙的主意?還是以爲,廖士堯是替阿蕙出氣,才這樣爲難孟家?
她把阿蕙想得太厲害了。
“廖督軍。軍費之事,咱們私下裡談談如何?”孟夫人斂了情緒,笑着問廖士堯。
她臉色轉換很快,卻不見突兀。
廖士堯就笑起來,說好。
於是,滿屋子人都散了。
阿蕙也跟着出去。
孟夫人和廖士堯在屋子裡聊了大約一個小時。
阿蕙等人外面的小會客室。想了很多事。
廖士堯出來之後,臉色不怎麼好看。他晚上沒有住在城裡,而是跟着阿蕙去了趙公館。
他臉色不虞,定是孟夫人說了什麼。
那女人心思深得很。
“孟夫人不肯給錢?”阿蕙輕聲問他。
廖士堯沒有立馬接腔,半晌之後才道:“嗯……”
說得很敷衍。
阿蕙就沒有再問。
回到家。阿蕙讓傭人收拾了客房給廖士堯,他也沒多說什麼。
而其他的將士們,也紛紛安頓住下。
到了第二天一大清早。廖士堯就派人去接兆寅兄弟三人回城,阿蕙順便把家裡的汽車都派了出去,讓他們順便接大哥等人回來。
然後,廖士堯帶着幾名副官,又去了城裡。
他剛走沒過幾分鐘,寧雍就回來了。
他消息比較靈通。得知茂城徹底保住了,他的人就趕去鄉下通知他,於是他天色未亮就返程了。
“你大哥他們中午應該能到……”寧雍是順路過來報信的。
大哥和家裡的管事、姨太太們都是跟着寧雍去鄉下的。只是他們回程坐大車,比寧雍的小汽車慢,中午的時候應該能到。
阿蕙道:“我知道了寧叔叔。您這一路沒事吧?”
既然有人去通知寧雍回程,肯定告訴了他,法租界沒事。他的賭場和其他生意皆沒有遭到破壞,阿蕙就無需多嘴去告知。
“沒事。”寧雍慈愛笑着。
他沒有耽誤,開車進城了。
阿蕙就喊了家裡一個年長的傭人,讓他進城去,看看二叔家和宋家的人有沒有遭難。
傭人道是,轉身就去了。
半上午,傭人回來告訴阿蕙說:“……二老爺一家人走了,鎖着門呢,聽隔壁鄰居說,五小姐認識了一個英國人,那人逃出去的時候,帶着他們一家。”
五妹趙嘉盈很擅長利用男人。
只要能給她生機的男人,她都願意依附。
這次,倒也真的替她保了一命。
“……宋家大老爺一家人沒事,打仗的時候他們躲在家裡;二老爺家……宋二太太非要跑,結果被人撞了,踩了好幾腳,有些不太好。我去的時候,他們家傭人跟我說,請不到大夫,城裡傷患挺多的,大夫都忙,他們家人都急死了。”那傭人又道。
是宋欣怡的母親。
出了事就急忙往人羣裡跑,倒像是宋二太太的性格。
中醫太忙請不來,西醫那邊肯定更忙。
“我知道了。”阿蕙賞了傭人幾個錢,讓他下去。
中午的時候,大哥到家了。
跟着去的姨太太和管事們也到了。
有了管事們調配,家裡就恢復了正常。
阿蕙想,廖士堯的車子早上纔去鄉下,中午能到。等大嫂他們返程,至少要到黃昏。
她想先進城,去看看宋欣怡。
陸通和陸啓平跟着大哥去鄉下的,此刻都回來了。
阿蕙就喊了陸通,讓他跟着自己去宋家。
大哥問:“什麼事?”
阿蕙就把宋二太太叫人踩了,已經不太好,說給了大哥聽。
大哥喊管事開庫房,那些補藥給阿蕙:“總不好空手去。你既然去了,就當代表咱們。倘若有事,回來和我再說一聲。”
宋二太太不僅僅是阿蕙朋友的母親,也是二嫂的嬸孃,她和趙家是親戚。
阿蕙就接了大哥的東西,拿着去了宋家。
宋欣怡聽說阿蕙來了,急忙迎出來。她臉色不太好。眼底有濃濃的陰影,大概是沒怎麼闔眼。
自從城裡封了,他們就都嚇壞了,誰還記得睡覺?
然後槍炮聲一響,簡直把他們嚇得魂飛魄散。
“你媽怎麼樣了?”阿蕙關切問道。
宋欣怡搖搖頭,道:“不怎麼好。喘氣粗。我爸和二弟分別去了藥鋪,請大夫,還沒回來。大夫現在不好請……”
“教會的醫院呢?”阿蕙抱了一絲希望。
“派人去問了。擠滿了人,沒有牀鋪……”宋欣怡聲音很輕,卻不怎麼見悲傷。“剛剛打過仗,哪裡還請得了大夫?”
阿蕙嘆了口氣。
她跟着宋欣怡往宋二太太的屋子裡去。
宋二太太躺在牀上呻|吟,很痛苦。臉色紫烏。
宋欣怡上前,輕聲喊了聲媽:“阿蕙來看您了……”
宋二太太睜着眼睛,眼珠子卻不怎麼轉了。她現在只會進氣、出氣。
阿蕙就輕輕握了宋欣怡的手。
宋欣怡倒沒什麼。
她請阿蕙到隔壁花廳坐。
沒過半小時,宋二先生回來了,帶了名老邁的中醫。
宋欣怡連忙起身去看,阿蕙也跟着去了。
老中醫替宋二太太診斷,然後說:“內有淤積,開幾副化瘀的藥就好了。無需擔心。”
然後邁着顫巍巍的步子,出去開藥了。
阿蕙見天色不早,一會兒可能又要關城門。她便起身告辭了。
她對宋欣怡說:“倘若有什麼需要,派人告訴我們一聲!”
宋欣怡點頭說好。
她沒什麼精神。
阿蕙回到家,大嫂他們全部回來了。正滿屋子人在說笑。
大家都有逃過一劫的欣喜。
看到阿蕙回來,又是一番說笑。
阿蕙見氣氛很好,就沒提宋二太太的事。
家裡的侄兒侄女看到阿蕙,沒什麼感覺,只有小禹走到阿蕙身邊,輕輕拉着阿蕙的衣角。
阿蕙就順勢把他抱在了懷裡。
兆慎問阿蕙:“二嬸,我二叔真的回來了嗎?”離開武漢之後,這些孩子在杭州府住了不過一個月,就到了茂城。
比起杭州府,他們覺得茂城更好,像家。
所以,兆慎問二叔是否回來了。
只是那聲二嬸,讓阿蕙臉上發訕。
“當然回來了,要不然誰去接你的?”阿蕙笑了笑。
兆慎大喜。
兆寅則往阿蕙臉上看。他想看看阿蕙此刻的表情。
倘若說其他人不知阿蕙和廖士堯到底何事,兆寅是明白一二的。那天阿蕙和孟子楠相互扇巴掌,還是兆寅一句二嬸挑撥的。他很想知道,等二叔回來之後,阿蕙會怎樣應對。
不知道爲何,兆寅有些擔心。
他二叔那人有點迂腐,對女人不太好。
從前在家的時候,兆寅也見父親替二叔說過親。太太請那女孩子到家裡來吃飯,二叔就用冷眼使勁盯着人家,把那姑娘當場嚇哭了。
那姑娘長得挺好看的,比阿蕙還要漂亮。
可二叔不喜歡她,就把她瞪哭了。
太太說,二叔是個木頭,腦袋沒開竅。
現在,二叔腦袋開竅了沒?他會不會對阿蕙做的事不高興,然後就把阿蕙給瞪哭了?
不過,轉念一想,兆寅覺得阿蕙不會哭。
她臉皮那麼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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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家散了,阿蕙跟着二嫂回去,順便把宋二太太的事,單獨告訴了二嫂。
二嫂微駭,拉着阿蕙的手問:“你瞧着怎樣?要緊不要緊?我要進城去看看。”
“剛剛打過仗,晚上入夜就要關城門。”阿蕙攔在了二嫂,“您明日再去。”
二嫂神色裡有幾分焦急。
她問阿蕙:“你看呢?欣怡她媽,瞧着還好嗎?”
阿蕙就咬了咬脣。
“不太好。”她說,“不過,大夫說沒事……”
“老邁昏聵的老郎中,頂什麼用?”二太太直嘆氣。
阿蕙沉默着沒有開口。
二太太神色裡添了幾分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