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阿惠出門的老虞,阿惠記得巧兒提起過。
他是趙家廚房二竈的管事虞嬸的男人。上次也是他跟着三哥出門,把三哥的行蹤告訴巧兒的。
阿惠一路上跟他閒聊,問他是哪裡人,家裡有幾個孩子,都在做什麼,什麼時候到趙家做事的。
老虞不多話,阿惠問一句,他答一句。
他似乎有些忐忑,回答得也拘謹。
從他的回答中,阿惠知道,老虞還是十三四歲孩子的時候,一家原本是北方人,也是在人家做傭工的。北平鬧事的時候,皇親貴胄、權貴望門往西北跑,商戶大戶只得都往北邊逃難。
老虞就是隨着主人一家逃到南方。後來北平恢復了安靜,主人又回去了。可是一路上花銷太大,帶過來的老虞這一家人傭人,再也沒本事帶回去,就讓老虞他們在自生自滅。
老虞的父親便帶着老虞兄弟姐妹繼續往南,到了茂城這個小地方。
“當時茂城還沒有洋人……”老虞說起往事,漸漸也能放開,越說越起勁,“我爹帶着望門就乘火車到了茂城。正好趙先生府上招工,看我爹孃都很可靠,就讓我們進了府裡做事。當時咱們趙府還不是在現在的地方,而是在童槐路。後來洋人來了,就改成了艾多亞路……”
阿惠不由一笑。
她是有些吃驚的,老虞居然能把“艾多亞路”這麼拗口的名字說出來。不過轉念一想,老虞是司機啊,記住路名是他的本職呢。
“是的,咱們家現在還有好幾次宅子在艾多亞路……”阿惠笑着接口。
分給二叔一家人住的宅子,就在艾多亞路46號。
“可不是?”老虞也輕笑,“四**不知道,當時整條艾多亞路,都是先生造的,整條街一大半的房子是先生的。”
老虞說的先生,是指阿惠的父親。
提起他的老主人,老虞一臉的自傲。
“不過後來跟二爺分家,城裡又是廣州幫和湖南幫鬧事,先生賣了半條街的房子,搬到了現在住的地方。那時候四**才三歲,估計是不記得……”老虞又道。
二爺是指阿惠的二叔。在老虞口中,還是改不了老稱呼。
家裡搬過家,阿惠是知道的。
因爲什麼搬的,什麼時候搬的,這個她就不大熟悉了。
原來老虞是從小在趙家長大的。
重生前,除了巧兒,阿惠從來沒有和家裡的下人接觸過,和很多的主子一樣,她也不關心下人的生活。
彷彿下人和他們是冰火兩重天,根本很難重疊。
第一次試着和老虞聊天,只是想知道巧兒是不是和老虞的兒子或者侄兒好上了。不成想居然問出了趙家家庭的這些往事。
艾多亞路是她父親建造的,這個阿惠真的不知道。
後來因爲分家才賣了……
不過也不值得可惜。艾多亞路雖然瀕臨公共租界,可往西邊兩條街如今是下等的煙館和酒場、舞廳林立,魚龍混雜,雜亂不堪,居住環境並不算理想。
很多人家都漸漸搬了出來。
因爲地界不太好,老太太姜錦妍才同意把宅子讓給二叔一家住。
阿惠不禁心裡暗笑:他們家這個老太太,對付二嬸時,向來處處設陷阱。這次也不例外。
厲害是厲害,聰明也聰明,善良也是有的。只是總歸不是自己的親孃。雖然阿惠是姜錦妍帶大的,卻到底隔着肚皮。
要是自己有個這樣的親媽……也許阿惠的前一生,就不會那樣淒涼吧?
阿惠不禁悵然。
“是啊,我記事起,就是住在現在的宅子……”阿惠笑着迴應老虞,“原來您從小就在我們府上幫忙,老虞叔,我房裡的巧兒,你們熟悉的吧?”
老虞聽着這話,頓了頓才道:“我老妻不讓我在四**面前提起這話——我們家老二,早早就看中了四**房裡的巧兒姑娘。只是老二現在還在府裡帳房上學徒,沒出息的。我老妻總說,怕提早了,您不願意。您這樣問,怕是早知道了吧?”
巧兒前世,就是嫁給了老虞的兒子嗎?
阿惠不太記得了。
不過從老虞的容貌上也看得出,他的確是個忠厚老實的。阿惠跟他說話,他一開始很拘謹。後來見阿惠語帶溫柔,才漸漸放開了些。
阿惠直接提巧兒,他也誤會阿惠是知道的,只是在試探他。他不敢再保留,直接告訴了阿惠。這是個沒什麼花花腸子的實在人。
老虞這樣勤勉,又心思簡單,倒是個不錯的人家。
“我也是聽人說了。”阿惠索性道,“既然在賬房上學徒,要是能努力,就是有出息。”
老虞連聲說四**過獎了。
阿惠又問他在車房裡月利怎樣,待遇如何,能不能過得下去,不再提虞家老二和巧兒的事。老虞的兒子,阿惠人都沒見着,不想輕易許諾什麼。而且聽老虞的口氣,他的老妻虞嬸比較有主見。
老虞愣了愣,他不禁心裡疑惑:怎麼不再說巧兒的話?
他還想問問後話呢。
只是阿惠不再說,老虞也不敢多講,轉而回答着阿惠的問題。
“……老虞叔,老周的家人,如今安頓好了麼?”阿惠想起前不久因爲她而被殺害的司機老周,心裡一頓。
老虞也是一頓。
他好半晌沒有答話。
“怎麼,老周家裡沒有安頓好?”阿惠一驚。她受了傷躺在醫院,醒來後問大哥,老周家裡是給要給安撫金的。
後來她出院的時候,也問過一次。
大哥都說辦妥了。
阿惠今日問老虞,一則是自己到底不安心,二則也是想確定一下:畢竟上令下行,可能到了老周遺孤手裡,安撫金就被盤剝了一半。
“都……都安頓好了……”老虞猶豫了片刻,纔回答道。
他並不擅長撒謊,所以阿惠從他的語態裡知道,他沒有說實話。
難不成大哥虧待了老週一家人?大哥絕對不是這樣的人!
只是不知道大哥把這件事交給了誰去辦。
老虞不肯說,也是怕惹禍上身,畢竟他還要在趙家討生活,不能得罪了人。阿惠就沒有再問。
車廂裡逐漸沉默下來。
片刻後,便到了孟督軍府的半山腰。
哨樓前,老虞的車子停了下來,阿惠自己走了幾步路,上前把名帖遞給了站哨的侍衛。
那人一扣靴跟,跟阿惠敬禮之後:“趙**稍等……”就拿着阿惠的名帖進去通報。
大約等了一刻鐘,有個穿着鐵色軍裝的副官匆匆跑了出來,先是行禮,然後自我介紹道:“屬下乃少帥身邊的周副官,趙**跟屬下來……”
阿惠道謝,跟着周副官進了孟督軍的官邸。
眼前景色依舊是熟悉的,前世的時候,阿惠曾經也做過督軍夫人啊,這裡她也住過兩年多。雖然收場很悽慘,可中間的過程還是有丁點可以回味的。
周副官領着阿惠,去了孟子楠的院子。
他院子西邊的不遠處,就是一處哨樓。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防衛嚴密。看這架勢,阿惠能進來,孟子楠卻不一定能出去。
孟督軍這是要什麼?
“轅門斬子”的戲碼用來拉攏下屬雖然很好用,可他的繼承人只有孟子楠啊。這樣削弱孟子楠的威信……
進了院子,門口還有兩個荷槍實彈的侍衛站崗。
周副官跟他們相互敬禮,才推開院門讓阿惠和周副官進去。
院落小巧精緻,兩層小樓幽靜而立。院門口不遠處,藤蔓搖曳着婆娑綠影。綠藤之下,擺放着兩張花梨搖椅。
孟子楠半趟在其中一張上,悠閒自得的看着書。
他身旁的茶几上,暗香浮動。一個十三四歲水靈的小丫鬟正在一旁給他沏茶。
阿惠笑了:“你這生活過的挺愜意的啊……”
孟子楠放下書,看着阿惠也不起身,只是微微笑了笑,然後擺手讓身邊的小丫鬟推下去,語帶調侃對阿惠道:“想我了,是不是?”
“是的。”阿惠很誠懇說道。
孟子楠一頓,豁然盯着她。
他的表情很認真,甚至帶着幾分期盼,想讓阿惠再證實一遍自己的話。阿惠攤手失笑:“怎麼,我就不能想你?”
孟子楠這才收回表情,一時間有些悵然,眼神也顯得落寞清冷。
都說女人善變而難以捉摸。倘若這話是真的,阿惠可以斷定,孟子楠身上有不少雌性激素。
她想着,在孟子楠身邊的藤椅上斜着着,將肩上雪色披肩取下來,蓋在旗袍上果露的小腿上。
重生才半年,她也適應了民國初年的保守。
看慣了燈紅酒綠,保守反而是一種尊貴。
茶几上的碧螺春散發出淡淡幽香,阿惠隨手給自己倒了一小杯。
“很好的茶,孟子楠,你過得很不錯嘛。聽說曲峰林被孟督軍提拔了少將,我還以爲跟你禁足有關,看來我想錯了……”阿惠笑着道。
孟子楠表情一瞬間變得兇狠。
果然,跟他有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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