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銅質大門被粗暴地推開。
所有人禁不住一驚。
華音大學作爲傳承百年的最高學府,對尊師重道的傳統極爲尊崇,一向嚴格約束學生行爲禮儀。儘管能來此地念書的學生多半非富即貴,但只要走進華音大學的校門,就會立刻收斂起紈絝子弟的狂態,變得彬彬有禮,對師長尤其恭敬有加。
全校萬餘名學生,沒有一個敢這樣打斷老師講課的。
更何況,MrYoung還是全校最受學生歡迎的教授。
前排的同學們回頭看向大門處,不少人眼中已有了怒意。
衆目睽睽中,卓王孫徑直向講堂內走來。
他似乎剛剛從一場酒會上回來,還沒來得及換下黑色的正裝。那件剪裁精緻的禮服完美地勾勒出他的身量,修長、挺拔、優雅,彷彿是從童話中走出的王子。禮服的每一處細節都考究到令人驚歎,卻華光內斂,並不喧賓奪主,只謙恭地烘托着他出衆的風華。
他逆光走來,輪廓分明的面容半隱在水晶吊燈投下的陰霾中,冷漠、倨傲、卻帶着逼人的氣勢。
講堂裡頓時一陣騷動,空曠的大廳裡被女生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佔據,無數臺手機、mini相機被悄悄地從書包裡取出來,閃爍不停。
原本嚴肅莊嚴的大學講堂,竟瞬間改換了環境——她們彷彿置身於宮廷的紅毯旁,悉心迎接着某位王子的蒞臨。
這可真是一件荒唐的事,更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妥。
但這騷動只持續了一瞬間。已有不少學生認出了他衣角上用碎鑽鑲嵌出的龍紋。對於出身顯貴之家的同學而言,這個圖案再熟悉不過——第三大公家族的龍形族徽,亞太地區最高權力象徵。他們不禁目瞪口呆,隨即交頭接耳地將來人的身份傳了出去。
騷動迅速止息下來,大廳裡重新歸於寂靜,手機與相機更是趕緊收了起來,甚至有些人還嚇得伏在桌上,不敢擡頭。而那些站在門邊沒混上位子的人,急忙呼啦啦地向後擠着,爭先恐後地給他讓出一條路來。一些自帶小凳子、墊子來旁聽的學生,來不及收拾傢什,便遠遠避開了。
卓王孫看也不看地從遍地凌亂上跨了過去,在走道中間止步。
與Young正好隔着十步的距離。
卓王孫抱起雙臂,擡頭望向講臺,嘴角緩緩牽起一絲微笑。
同樣是微笑,但他與Young卻截然不同。Young彷彿是午後照入窗櫺的一縷陽光,溫暖、通透無塵,就算是淪陷其中,亦不會有絲毫傷害。在他身邊,你可以盡情分享他的榮光,而不會感到壓迫或是自慚形穢。
卓王孫則完全相反,他的笑意從眸子深處開始,緩緩漾開,卻又停在脣際,凝結爲一個譏誚的弧度。這一切,讓這笑容顯得不再真實,充滿着侵略性。他整個人,就像正午的烈日,凌駕萬物,恣意掠奪着天地間一切的光芒,卻只裝點自己的榮耀。人們只能惶然逃避他的光芒,若僅僅只是仰視,也會遭受到灼傷的痛楚。
而此時,所有學生都分明感覺到了這種壓迫感,高大的講堂裡鴉雀無聲。
唯一沒有感覺到的,就是Young。
他微笑着向卓王孫頷首:“這位遲到的同學,到前面來坐吧。”他的中文語速不快,發音卻標準而優雅,帶着學者特有的溫潤。
最前面的兩排中的男生,幾乎全都隨着這一聲站了起來,將自己辛苦佔來的座位讓出。但卓王孫連看都不看一眼,直接走到了講臺上。
每個教室都爲老師準備了一把椅子。爲了和這間歐式古典風格的講堂配合,西階教師的椅子也用了白橡木雕花的形制,頗具復古意味。但楊教授一向站着講課,這張扶椅便被清理到講臺後方一處不起眼的角落,罩上白色的蓋布。
卓王孫徑直上前,一把白布扯到地上,拖着椅子向講臺中心走去。沉重的白橡木椅子拖在地板上,劃出尖銳的聲響,在高大空曠的講堂裡顯得格外刺耳。所有人都禁不住皺起眉頭,卻又敢怒不敢言,只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不知他到底要做什麼。
只見卓王孫將隨手將那把椅子扔到講臺中心,毫不客氣地坐了上去。他採用了最舒適的姿態,略略倚靠在椅背上,一手支頤,一手曲起指節輕輕敲打着扶手。他的神色十分悠閒,彷彿不是在上課,而是在咖啡館裡喝下午茶,但目光卻極爲冰冷,靜靜照在Young身上。
這樣一來,倒像他是老師,手裡拿着粉筆的Young,倒像是被叫上來答題的高中生。
Young沒見過如此囂張的學生,不禁微微一怔。但他並不生氣,微笑着道:“開始上課。”
卓王孫冷冷打斷了他:“貴姓?”
“楊。”
“名字?”
“楊逸之。”
這是個標準的中文名字。
卓王孫注視着眼前這個叫楊逸之的少年。雖然,他的中文發音柔和而流利,他的氣質裡亦沉澱着東方式的溫文蘊藉。但他淡金色的發,琥珀色的眸子,雪白的膚色,如美術教科書般清晰的側容,似乎都證實了他純正的西方血統。
真是可笑的組合。
卓王孫盯着他,忽然笑了笑:“你知道嗎?我們中國人在稱呼西方人的時候,習慣將他們的名放在前面,姓放在後面。所以,你不應該叫楊逸之,而應該叫逸之·楊——一隻羊。”
同學們禁不住鬨堂大笑。
他們明白這是大公子講的笑話,大公子既然開金口講笑話,他們怎敢不笑?只是這個笑話對他們喜歡的楊教授殊爲不敬,未免笑得有些勉強,皮笑肉不笑的。
楊逸之點了點頭:“這些東方的習俗,我會尊重的。”
他顯然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敲了敲手中的課本:“我們開始上課吧。”
卓王孫再度打斷了他:“你教的是什麼?”
楊逸之微微皺眉:“這位同學,我教的是第三次世界大戰史。”
卓王孫:“你爲什麼要教歷史?”
楊逸之:“中國有句古話:以銅爲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爲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爲鏡,可以知得失。我講三戰史,是爲了讓大家正視戰爭的殘酷,引以爲鑑,永不再犯同樣的錯誤。同時,也緬懷戰爭中的英雄,讓世人知道他們的執着、勇敢、勇於犧牲,銘記他們爲整個人類做出的不朽貢獻……”
卓王孫淡淡打斷他:“那麼,誰是三戰中最大的英雄?”
楊逸之微微一怔。
第三次世界大戰是人類歷史上最沉痛的一筆,有數千萬人死於戰爭,數十座城市化爲廢墟。但這場戰爭卻也是人類戰爭史上最令人熱血沸騰的一段,戰場上風起雲涌,羣星閃耀。其中英雄人物數以千計,一時又怎麼能比較出“最”字?
卓王孫冷笑:“三戰中最大的英雄,就是當時美國的總統與中國的東西方兩個超級大國的執政。二十年前,正是這兩個人主導了這場戰爭。他們以世界爲版圖,演出了人類歷史上一幕幕極致之戰,用最完美的戰術,最先進的裝備,最恐怖的傷亡,共同將戰爭‘藝術’推到極致。”
他聲音漸漸變得冰冷:“這兩個當時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不惜將一座座繁華城市化爲各種先進武器的演練場,不惜用數千萬人陪葬來證實他們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統帥。到了最後,這兩個混蛋竟然準備悍然發動核戰,將六十億生命綁架到核彈頭上!你讓我們學習他們什麼?學習他們的喪心病狂、學習他們的獨夫精神、去發動WorldWar4?”
全堂同學鴉雀無聲。大家都被卓王孫的話深深震驚。他說到的這兩個人,如今已經是合衆國的第二、第三大公,地位何等尊崇?第三大公更是卓王孫嫡親的祖父,卓王孫竟然張口閉口稱他們混蛋!這實在是聞所未聞,大逆不道。但他們又隱隱約約覺得,卓王孫的話未嘗沒有道理。
楊逸之也沉默了。
他對三戰史再熟悉不過,可以找出一萬條理由爲兩位大公辯解。當時歷史發展到這個地步,與其說由他們決定,不如說是一種宿命。但這個話題太過沉重,而無論什麼樣的理由,放在逝去的數千萬生命上,都顯得那麼蒼白。
於是,他輕輕嘆了口氣:“我相信這兩位大公也在反思當年的過錯。十九年前,正是他們最終放棄了核戰,締結了和平條約,才建立了這個國家;這十九年來,也是他們擯棄了當年恩怨,共同維持了這個繁榮的盛世。我相信有一天,歷史會給他們公正的評價……”
他頓了頓,續道:“何況,至少Queen值得我們由衷地尊敬。經她全力斡旋,纔將全世界從核戰的陰影下拯救出來。”
卓王孫冷笑:“Queen……”
他剛要說什麼,一陣敲門聲突然傳了過來。所有人都是一呆,只見教室門被輕輕地推開。一個人很有禮貌地探頭進來:“請問,這是華音大學的西階教室嗎?”
這裡自然是。得到確定的回答後,他接着問出了第二句話:“請問,是哪位定的紅燴海鮮披薩?”?
所有人都一頭霧水。這都什麼跟什麼啊!送披薩竟然送到課堂上來了!但必勝客如此專業的團隊是不會弄錯的,教室最後一排忽然有人舉手:“是我。”
聲音帶着幾分慵懶,幾分嫵媚,輕輕振響在壓抑的空氣裡,讓所有人人精神一震。
必勝客外送提着一隻大大的披薩盒,向最後一排送過去。那是一位有栗色長髮的少女,正伏在課桌上,百無聊賴地玩着手中的鉛筆。她微卷的發鬆鬆地挽起,用一隻鉛筆別住,形成一個隨意而別緻的環,髮尾處的絲絲縷縷散落下來,襯得她兩腮如雪。她漫不經心地看着前方,新月般的眸子帶着幾分倦意,看上似極了一隻午睡未醒的貓。白色T恤,牛仔褲,衣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看上去完全無害的樣子,但所有的女同學一見到這位少女,都不由得心絃一顫,泛起一陣妒意。
但更多的是惶恐,因爲,她們也不知道爲什麼嫉妒這位少女。只隱約感到,要趕緊將自己心儀的男生藏起來,千萬不能讓他看到她。
其中一大半想藏起來的,就是正在吵架的卓王孫,楊逸之。
卓王孫臉色一變。他顯然沒想到秋璇也出現在課堂上,只得暗中咬牙,忍住了對Queen的詆譭之詞,轉而冷冷地擺明了用意:
“那麼,我覺得你這門課可以取消了。我給你一個民主的方式。投票。如果大部分人都不想繼續聽你講課,你就不許再站在講堂上,講這令人作嘔的三戰史。”
“同意這門課繼續開的人舉手。”
說着,他緩緩站了起來。
修長挺拔的身形,就像是一朵黑色的雲,凌壓在所有人之上。楊逸之的笑容雖然像是陽光,卻也只能隱藏在陰雲背後,被遮蔽了光芒。
大多數同學們趕緊低下頭,伏在桌子上,裝作對這一切漠不關心。就算還敢擡頭的,也都躲避着卓王孫的目光。
卓王孫已經明確地表示了他的態度,那麼,就算楊教授反對,校董反對,整個中華地區反對,卓王孫也一定會將他變成現實!
何況,從三年前開始,大家就已經習慣了將他作爲一個少年暴君看待。可悲的是,他是亞太地區唯一的繼承人,第三大公年事已高,可以想見不久的將來,這個混世魔王就會成爲泛亞太地區名副其實的少年暴君。
於是這個區的人只能準備去承受他的行爲藝術、暴力美學。
一些人心中甚至無端地想起了黑色風衣、白色鴿子、鮮血亂飛的畫面。這是什麼荒唐的想法啊,出身中華地區的同學們全都無力地趴在了桌子上。
楊逸之臉上的笑容怔住。
顯然,初次來到中華地區的他,還沒習慣卓王孫的暴君作派。他皺了皺眉正要說什麼,卓王孫悠然抱起雙臂,挑釁地看着他:“怎麼,楊逸之教授,你不願意傾聽民主的聲音?”
楊逸之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我相信我的同學。”
他回過頭,看着滿堂鴉雀無聲的學生們,輕輕開口道:“我知道,來這裡聽課的同學,大多數是大一的新生。而我在西點軍校入學時,才只有十一歲。那時,我曾因一個問題感到非常困惑。作爲未來的軍人,我必須服從上級的命令。那麼在這個世界上,是否權力就可以凌駕一切?因爲這個問題,我感到沮喪、迷茫,甚至想過放棄學業。但不久後,一位譽滿全球的學者來到我的學校講座,我向他提了這個問題。他對我說,俗世中,權力的確有着超越一切的力量。它統治、維持、進而改變着這個世界,每一個人在它面前,都不得不低頭拜伏。但它唯一不能凌駕的,就是真理。”
“從那之後,我便明白了。如果說,這個世界是古代傳說中疆域無限廣闊的帝國,權力便是手持權杖、頂戴王冠的王者。那麼,真理則是攜着書卷、身披白袍的先知。芸芸衆生中,它是唯一不需要在王者面前跪拜者。它是神明的使節,也是我們心靈中的永恆陽光,我們必須守護它的潔淨,不讓它被世俗的東西蒙蔽。”
“同學們,我相信你們會做出正確選擇的,我也尊重你們的選擇。”
他輕輕鞠了個躬,站到講臺的另一邊。
那一瞬間,教室中幾乎響起了掌聲,但隨即恢復了死寂。在卓王孫滔天氣勢的鎮壓下,絕沒有任何人敢反抗。
是的,哪怕真理真的是神的使者,他就是傳說中叛道滅法、踐踏神權的暴君!
突然,一個聲音打破了死寂:“我同意!”
一位身材嬌小的女生站了起來,勇敢地舉起手。她臉上大大的黑框眼鏡並不能遮住眼鏡裡的怒氣,她指着卓王孫,大聲道:“大家爲什麼這麼怕他呢?就算他是第三大公的公子又怎麼樣?我們並不比他低賤!這個人,不好好學習,從來不來上課,一上課就對我們敬愛的楊老師指手畫腳。他憑的是什麼?只不過是因爲他是貴族公爵繼承人而已!我們爲什麼要屈服於他的淫威?這是個法治的社會,就算貴族也必須要合法!同學們,你們心中的正義何在?你們的學術道德何在?你們不是口口聲聲地說愛楊老師嗎?爲什麼現在不說了呢?”
她身邊一個瘦瘦的,一看就長期受着厭食症折磨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說:“可是,可是我更愛卓公子多一些。”
這句話獲得了許多女同學的認可。
眼鏡女生極爲憤怒:“萊拉,你可不能見色忘義啊!”
但不管她怎麼說,萊拉都是將頭搖得像撥浪鼓,死都不肯舉手。
卓王孫的目光更冷。他認出了這個女學生。就是在奶茶販售機前,她打了他一耳光還不算,現在,大庭廣衆之下,她竟然敢忤逆他?
卓王孫冷笑。她能鼓動得了誰?只不過是徒取其辱罷了!
突然,一個悅耳的聲音傳了過來:“我也贊成。”
秋璇一面輕輕攪着外送的奶茶,一面舉起手:
“我還有一個消息要宣佈。”
“剛纔路過公告板的時候,我無意間看到了教導處剛公佈了一條教規:敢在課堂上挑釁老師威嚴的學生,一律勒令退學!”
她的笑容中多了幾分嫵媚:“舉手好累啊,可是,不舉手,就是跟老師對着幹呢。”
所有人頓時目瞪口呆,學校怎麼會突然出了這條規定?但她慵懶的聲音裡,卻不知爲何藏着一種令人信任的力量,讓人不忍懷疑。
秋璇的目光從所有人臉上掃過,微笑着補充了一句:“或許,大公子可以不用受這條規定的約束,但,其他人呢?”
這句話彷彿一聲警鐘,提醒了所有猶豫不決的學生。他們神色複雜地看了卓王孫一眼,終於,退學的可怕後果戰勝了對卓王孫的恐懼,陸續地,所有的學生都舉起了手。只有萊拉例外。
相思歡呼雀躍:“這是民主的勝利!我們戰勝了強權!”
她比出了勝利的手勢。跟着,用目前最流行的姿勢,將手慢慢橫了過來,不知死活地將“V”字變成了橫寫的“2”。
卓王孫重重一哼,拂袖而去。
相思有些得意忘形,沒有留心到同學們幸災樂禍的臉色。
她居然敢向卓大公子比這個手勢?
——她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