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後來當她吞食他的毛皮時才覺出難以下嚥,那毛沾上喉嚨塞滿牙齒,使她的嘴再也無法嚅動。這時假如她有一碗水她就能吃掉所有的毛皮。但眼前沒水。她想喊竹西想喊眉眉(她惟獨沒有想到司猗紋),貓毛噎着嗓子使她什麼也喊不出。她想下牀自己去找水,兩條腿卻不聽支使。她就這麼噎着,渴着,躺着。

然而她還是感覺到大黃的完整。大黃的靈魂已融在她的血肉裡,皮毛僅是個陪襯吧。

現在她想要完成在大黃完整之後她對自己的完整,那麼她得吃掉她自己。只有自己親口將自己吃掉,才能換來自己那徹底的完整,大黃纔有可能是個完整的永遠。她的腸胃挾帶着她的身體,她的身體挾帶着她的腸胃……那麼還需一種連她的身體和她那被她吃掉的腸胃共同再被吃掉的辦法。於是她看見了一扇能夠容納她的門,一扇紅彤彤的厚重的門。那門用銅釘鐵皮造就,想必任何利器都不能戳破,那門正是她母親的肚子。門就是肚子,肚子就是子宮,那子宮四周都有銅釘鐵皮環繞這就好了,她可以把自己縮成一個胎兒蜷曲進去。她向着那門開始了自己的跑和飛,她終於跑着飛着進了那門……

莊坦叫來一輛汽車,一輛白色救護車。卻原來他也能急中生智:當他四處找車不見時忽然運用自己的智慧給竹西的醫院打了個電話,於是一輛印有“救死扶傷”的救護車總算跑到他眼前。莊坦指路,將車引進響勺衚衕。他喊出竹西,一家人跑進西屋。

竹西開燈。

姑爸死了。

她嘴裡塞滿貓毛,手中還攥着一團貓皮。

在後來的日子裡,司猗紋一想到姑爸的死,心中便升起一絲歉意。她覺得是自己引來了羅主任一家,她那交傢俱、交房子的機敏,她那振振有詞的講演,常常使她的靈魂不能安生。

然而姑爸的死也使她的靈魂顯出了幾分豁亮。在她看來世上最瞭解她的莫過於姑爸,只有姑爸能使她的靈魂起來使她不得安寧。她爲什麼非要去姑息一個使自己靈魂不能安寧的人呢?難道姑爸只看見了司猗紋那煞有介事的講演麼?使司猗紋起來的並非這些,使司猗紋的還有從前莊家那只有姑爸一個人所知的一點不大不小的往事。誠然,姑爸從未以此對她行施威脅,可姑爸存在的本身就使司猗紋總是自己威脅着自己,自己使自己心驚肉跳。姑爸的死也許會減輕她的心驚肉跳,再跳也是跳給自己看了。

司猗紋想到姑爸,她那不常出現的眼淚還是會奪眶而出。她常常暗自嗚咽,那嗚咽在深夜有時能把眉眉驚醒。她爲姑爸的可憐而嗚咽,爲自己同情過這個可憐人而嗚咽。她們就像在莊家共過患難的戰友,她曾經爲她去砸鞋幫糊紙盒,那由她積存下的金戒鎦就是證明。司猗紋付出了自己的勞動,姑爸省下了這一把金戒鎦。

女人大多是一面表現着仗義,一面滋生着委屈;一面委屈着又非滋生些仗義不可。

司猗紋想姑爸想得令自己嗚咽,還在於懷念那個兩人都能產生的時刻,她們配合之默契。那時她那舉着耳挖勺的手像帶着仙氣,而她的耳道對於她就像是一條走慣了的衚衕;她的耳挖勺對於她就像是一個使慣了的有靈性的活物件。非此莫可。

姑爸對人的耳朵從來都是挑剔的,但惟獨不挑剔她,雖然她自信自己的耳朵也並不完美。

如今每當司猗紋的一種來臨,只好歪倒在牀上打呵欠伸胳膊。她希望眉眉來做這種替代,她多次叫眉眉去模仿姑爸,眉眉都搖頭作着推託。這使司綺紋更把眉眉看做一個永遠不能同她配合默契的遺憾。如果用裂痕來形容這沒有默契的遺憾,那裂痕的真正開始也許就是從這兒。

汽車載走姑爸的第二天早晨,北屋傳來一些零星的聲響:砰!好像誰摔了一隻碗;啪!誰把臉盆扔在地上;嘭!這次比剛纔要驚天動地些,誰摔了暖壺。

一些零星的聲響之後,大旗氣沖沖地推門出來。羅大媽緊隨其後,她在當院就揪住了大旗的衣服。大旗在前老牛拉車似的撲着身子往前鑽;羅大媽在後着身子朝後拉。羅大媽身子重,大旗怎麼也掙脫不了羅大媽的手。

羅大爺站在廊上一邊跺腳一邊衝他們喊:“都給我回來!”

大旗和羅大媽都不聽,只在院裡僵持。

“回來不回來!抽什麼瘋,你們!”羅大爺又喊。

大旗就要掙脫羅大媽的手了,羅大媽卻就勢跪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我今天非死在當院不可!”她說。

“反正我得去,東西在我手裡我就得去交!”大旗說。

“你交?我不死你就別想出門!”羅大媽已經滿身撲在地上。

二旗、三旗跑過來,繞到大旗面前。

“哥,你他媽就交給媽吧,有你什麼事。”二旗說。

“不能給她,給她我不放心。”大旗說。

“那你給我,是我滿院子撿的。”二旗向大旗伸出手。

“你我也不給。”大旗說。

“給我!誰也不用你們,我去。”羅大爺繞過來,挺着身子阻攔着全家。

大旗緊捂着上衣口袋。

“你給不給我?”羅大爺向他伸出了手。

大旗把口袋捂得更緊。

羅大爺卻捏住了大旗的脖子。

“我叫你不給,我叫你不給!”羅大爺使勁擰大旗,大旗趔趄着。死抱着大旗的羅大媽也摔倒在地。

羅大爺終於把大旗扭回了屋,羅大媽也撲了上去。

羅大爺在屋裡用什麼東西抽打大旗,大旗只是嚷:“這東西就得交,早知道你們是什麼意思!”

“交也不能讓你去,就得讓你媽去。”羅大爺說。

後來是一些小聲的醞釀。

上午,羅大爺和他的兒子們走了,羅大媽出了屋。她手攥一個手絹小包,卻來到南屋。她把個小包拿到司猗紋眼前說:“這就是那東西。我怕孩子們辦事不牢靠,我得親自去交,也算是姑爸爲革命做了貢獻。”

羅大媽的手只在司猗紋眼前晃了一下就縮了回去。司猗紋有一種明顯的感覺,她覺得那個小包比應有的分量要輕得多。對黃金的分量司猗紋不外行,她想:虛幌!寸金,寸金,一寸見方就是一斤。她想着“寸斤”卻微笑着對羅大媽說:“交東西就得大人去。”

羅大媽覺得司猗紋笑得很怪。

衚衕裡都知道沒了姑爸,她的大黃也跟她一起走了。可誰也不去打聽姑爸的死因,誰都知道在羅大媽面前深究死因的不合時宜。

一羣街道婦女跟羅大媽進院清理姑爸的遺物。有人清,有人看,挺熱鬧。那個又矮又胖的大立櫃,那兩隻飛毛篬翅的白皮箱,那變了形的檳榔木梳妝檯,以及四個以貓爲主題的蘇繡條屏都被擡到院裡。它們顯得寒酸,倒也一目瞭然。

誰發現了那個花荷包,用棍子挑着在院裡嚇唬人:“哎,越花越有,越花越有!”那東西掃着誰,誰都連聲尖叫繞着院子跑。羅主任處理完屋裡來到當院,人們才停住這沒深沒淺的玩笑。她們安生下來,圍繞着羅主任開始往外搬東西。

東西很快就搬完了,歸到它們應該歸屬的地方。院裡只剩下姑爸的一些零星破爛兒:兩隻翹着頭的大皮鞋,一隻不分男女的駱駝鞍兒黑絨靴子,一件三個兜兒海昌藍學生服,一個被枕得油亮的繡着拉丁字母的荷葉邊枕頭,一本殘缺的張恨水小說《北京小姐》,還有基督教石印宣傳畫。這張畫保存完好,畫面由天堂、人間、地獄三個部分組成,天堂的輝煌、人間的平淡和地獄的苦難無邊被合理地安排在一起。

羅主任沒有跟着東西出門,現在她拄着一把竹掃帚像是要清掃。但她不掃,卻止不住地自言自語着:“自個兒走了,還得讓大夥擦屁股,還得搭出工夫。”

司猗紋聽見羅大媽的自言自語,知道這並非自言自語,這是號召,是對司猗紋的單獨號召,號召她去接她的掃帚。其實她願意響應羅大媽的號召,剛纔她就恨不得奔出去和街道一起熱鬧。但她缺少必要的勇氣和準備,她不知站在那裡應該表現得若無其事、活活潑潑,還是應該表現出些應有的悲傷和矜持。也許悲傷、矜持、活潑和若無其事都不是她的應有表現,她是一個特殊人物,一個左右動彈不得的特殊人物,這就不如待在屋裡表示沉默。現在人們走了,羅大媽站在院裡向她單獨發出了號召,一個時機才擺在了她眼前:她總要去表現一些什麼纔對,才過得去。婦女們走了,統帥她們的羅大媽還在;東西走了,姑爸的破爛兒還在,羅大媽的掃帚還戳着。

司猗紋來到院裡。

“剛纔,我以爲是街道上組織的。”司猗紋說着去接羅大媽的掃帚。

“咳,組織不組織的,誰都願意幹眼前的活兒,一窩蜂似的。你看扔下這,這掃帚不到……”羅大媽指了指院子。

掃帚不到,姑爸的破爛兒就得這麼擺着。

現在掃帚要到,掃帚當然應該由司猗紋接過來。司猗紋接過羅大媽的掃帚,由西屋門口開始,把姑爸的破爛兒朝一邊用力推動。她推動得徹底、帶相兒。司猗紋對笤帚、掃帚、鐵杴、簸箕的使用並不外行,那些年莊家的粗活兒她沒少幹,連做飯、升火用的大砟,在沒有男人的情況下,都是司猗紋愚公移山似的將那些盆大的、碗大的大砟歸到煤屋。有一次莊晨的同學還誤認爲司猗紋是她家的老媽子。後來莊晨就開玩笑似的給司猗紋起了個外號叫“司大力”。

司猗紋一邊揮着掃帚推動着姑爸的破爛兒,一邊不失時機地和羅大媽搭話兒:“破四舊的那些天,我不是沒提醒過她。您瞧,都什麼時候了還保存這個。”司猗紋風捲殘雲似的掃着那宣傳畫,那《北京小姐》,那《新舊約全書》。

“這是什麼?”羅大媽信手從地上撿起《新舊約全書》。

“咳,都是南堂裡的東西。”司猗紋對那東西作出些反感,作出些不屑一顧。

“南堂?”羅大媽問。

“宣外,路北。”

羅大媽有些明白:一片灰磚建築,兩個尖兒。

姑爸其實並不信教,她願意瞭解宗教故事。她覺得《聖經》裡的故事比人間的故事要真切,離人近。

司猗紋很快就把姑爸的破爛兒堆成堆兒,又撮進簸箕,把它們一趟趟地送出門,送到附近的垃圾堆。

羅大媽找出姑爸的鎖,鎖住姑爸的門。

司猗紋用完笤帚和簸箕,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感升上心頭,她像是完成了對羅大媽的一次正式試探。如果交傢俱講演僅僅是她的一次亮相兒,懂得京劇表演程式的司猗紋,更懂得亮相後你還要一步一步地朝臺前走,觀衆才能徹底看清你的臉。司猗紋常想,新社會就像個大戲臺,你要不時亮相,要不時地一步步朝臺前走。有時你就要走到臺前了,不知誰又把你截了回去;你還得再亮相,再一步步地往前走。有時沒人截你可戲臺忽然塌了,舊臺塌了你眼前又有了新戲臺,你還得亮相,還得走。

現在她到底向臺前走了一步。她的臉離作爲觀衆的羅大媽又近了一步。她和她對一個共同的問題發表着共同的見解,這還是第一次。

直到羅大媽把自家掃帚歸到廊上,拍打着自己回屋後,司猗紋才把自己的簸箕歸進廚房,拍打着自己回屋。

這天司猗紋情緒很好,她把自己很梳洗了一番,上街買菜回來還做了紅燒帶魚。

晚上,眉眉又做起了那個紅眼睛白指甲的老太太的夢。當她那張灰鸚鵡臉貼近眉眉又開始她時,眉眉又止不住大笑起來。她拼命笑拼命叫拼命想醒,卻怎麼也醒不過來。婆婆叫醒了她,問她怎麼了,她說她在做夢。婆婆說什麼夢值當得又哭又笑?她不願把那夢告訴婆婆。

不久婆婆又打起了呼嚕。

不久眉眉很想撒尿。

眉眉在黑暗裡伸腳找到自己的鞋,趿拉着、試探着往前走,去找她和婆婆共用的那個搪瓷尿盆。

眉眉晚上一向不用盆。她越是不用它,這時就越覺得自己不光明,好像在偷別人的東西。她格外謹慎格外小心,越小心越像小偷小摸。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盆蓋,小心翼翼地把蓋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選擇個姿勢,小心翼翼地不讓盆裡的聲音嘹亮起來。她終於做到了這一切。只是當她完成了這“小偷小摸”蓋蓋子時,手下還是出現了閃失:盆蓋狠狠撞了盆邊,那聲音終於碰醒了司猗紋。

司猗紋沒說話,只翻了一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