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幾天後,莊紹儉就像突然歸來一樣又突然離去了。這種突然很容易使人聯想到逃避,他就像從一個預先的料想中逃避出去一樣,他又像逃避一個已經由他造成的料想,那料想或許已經變成事實。

事實不久便被司猗紋證實了。司猗紋突然感到身體有一種陌生的不適:先是排尿時的異樣感,之後又發現大腿兩側鼠蹊線上的紅斑。她像遭了電擊,她頭昏目眩着爲那現象尋找答案,她想起在揚州莊紹儉說過的“小紅鞋”和她的那兒;她想起八大胡同裡的蒔春院;天津不是還有個著名的裕德里嗎?她想。由此她還想到北平的街道衚衕那些陰暗角落裡張貼的那些廣告,爲難以見人的病症而張貼的難以見人的廣告。原來骯髒的病症卻都被冠以最美麗的字眼,“花柳”“楊梅”便是對那類疾患的統稱。

司猗紋沒有一味去詛咒莊紹儉的不潔,她更多的是怨恨自己,怨恨這具光潔白淨的對他的糾纏,這需要的就是他的不潔吧?從此她就像懲罰自己一般,常常着下身叉開雙腿在牀上靜等。她等待着一個時刻,等待着她那乾淨的靈魂從這不乾淨的不乾淨的裡穿越出來,讓那靈魂無牽掛地向上升騰,向無人無物的境地升騰。

她躺着,她願意用這個放蕩的自由自在的無所顧忌的見不得人的姿勢,褻瀆她精心營造的臥房精心營造的家庭。她願意忘我,在忘我中讓自己爛掉,她爛得越徹底就越好看。

有一次她把端着洗臉水進屋的丁媽嚇了一跳。丁媽無法想像她所崇敬的大奶奶如何會用這種姿勢來迎接她。她扔下臉盆,心裡怦怦亂跳着半天說不出話來。她一生中從未見過的女人她甚至沒見過她自己。現在她不知是驚還是奇,還是驚奇。她呆立在牀前不敢開口又不敢離去,後來她還是橫下一條心選擇了離去。但是司猗紋叫住了她,她把一切全告訴了丁媽。

對丁媽的訴說畢竟又使她想到了解救這個詞,她的靈魂不忍拋棄這個她又生出瞭解救自己的信念和力量。她開始讓丁媽去那些陰暗角落裡,從那些泛着尿鹼的廁所牆上那些犄角旮旯的電線杆上發現那些救人廣告。

她們終於發現了一種能使病人起死回生的藥品“606”。她們用了它。

幾個月後,司猗紋那些現象消失了,她無人知曉地發病又無人知曉地康復了。當她確認自己的體內徹底排除了最後一絲病毒時,她才把自己投進丁媽懷裡哭起來。許久以來她一直尋找着一塊可以哭的地方卻尋找不到,她常覺得世界很大可供人流淚的地方卻很少,她在尋找一種可供靈魂暢遊的空間而不是一塊具體的地皮一個房間一片樹陰,現在丁媽那寡淡樸素的襟懷終於承受了她靈魂的暢遊。這個不識幾個大字的、只能替司猗紋辨別出“606”符號的鄉下粗人並不明瞭在她懷中悸動的這顆頭顱裡到底裝着些什麼,她只是用她的靈魂感悟,接受着這頭顱裡的悲悲喜喜。

司猗紋四十歲。她以一場慟哭結束了她的前四十年。

她不似那種歷經摧殘、出浴淚河、再無所思所求的女人,她以嬌豔得可疑的丰姿又出現在家人跟前。莊老太爺終歸沒有明瞭兒子扔給了司猗紋什麼災難,也終歸未能瞭解司猗紋已是大病初癒的兒媳。他只感覺到她比過去新鮮,連姑爸也覺出司猗紋身上哪兒都是光彩。

在毒水裡泡過的司猗紋如同浸潤着毒汁的罌粟花在莊家盛開着。從此她不再循規蹈矩、矯揉作態地對待自己,她經常用她那個習慣了的姿勢大模大樣地把自己劈在牀上。她覺得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姿勢,這姿勢有着一種無可畏懼的氣勢,一種攝人魂魄的恐嚇力量,它使那些在時也不忘矯揉作態的預先準備好優美動人姿勢的女人黯淡無光了,這種女人也包括了從前的她自己。

也許是生病對子女的大意,也許是病後的妖冶,近來她經常忘記莊晨和莊坦的存在。這倒使得他們更加深了對莊老太爺的感情,他們放學回來常常扎進爺爺房間,聽爺爺爲他們念“弟子規,聖人訓”、“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司猗紋對此並不認真,如今她像是一個能容忍萬般事端的明事理的兒媳,好脾氣的嫂子,寬容大度的母親。但是經過毒法浸泡的司猗紋卻在醞釀着一個危險的計謀,她被這計謀弄得興奮、氣短卻又快樂非常。她決心拿自己的對人生來一次褻瀆的狂想,那不是愛也不是恨,那只是一種玩世不恭的小把戲。她選擇了她的公公莊老太爺。

那一夜月光很好,還有微風。但司猗紋並不需要月光和微風,她想最好來點烏雲狂風,烏雲狂風才和她的行動更協調。在臥房她先把自己脫了個赤條條,又對着鏡子驗證了一下她這不容置疑的赤條條,並且爲自己設計了待會兒在那個時刻的第一個姿態,然後抓起件睡衣一裹便走。

二進院裡,莊老太爺房裡還亮着檯燈。他躺在牀上正咳嗽着往痰缸兒裡吐痰。

那痰聲使她想起永遠擺在他牀頭桌上的那隻搪瓷痰缸,她想像着積攢在裡邊的那些嘔吐物,那些灰綠帶黃的黏稠液體使她生出難以抑制的噁心。也許正是這難以抑制的噁心更堅定了她那難以抑制的行動。

沒有必要的噁心就沒有必要的行動。

她從容地推開了莊老太爺的門,像每日清晨給他請安那樣自然、安靜。她站在了他的牀前。

司猗紋的突然出現使莊老太爺連吃驚都來不及,他從牀上微微欠起身,扭過他那因戴着白色睡帽而顯得有點滑稽的腦袋茫然地盯着牀前的女人。他還沒有弄懂這是不是他的兒媳,她的睡袍早已從她的肩上滑下來。她赤條條地亮着自己,單把那塊黑對準他的眼睛——她的第一個姿態。

這第一姿態果真使莊老太爺大爲驚恐——他被嚇着了。

美從來都是恐怖的,人大都無法承受這美的恐怖。當莊老太爺被這恐怖所震撼時,他便本能地去抓桌上的痰缸。他想用它去襲擊那個身體,但那個沉甸甸的清香的身體卻把他整個兒地覆蓋了。

她壓迫着他,又恣意逼他壓迫她。當她發現他被驚嚇得連壓迫她的力量都發不出時,便勇猛地去進行對他的搏鬥了。那是蓄謀已久的策劃,那是一場惡戰。爲了這場惡戰她甚至運用着模仿着她翻弄過的章回小說裡那些曠久的女人爲喚醒男人那一部分的粗俗描寫。爲了這場惡戰雖然她只看見了他那青筋畢露的打着皺褶的脖子和脖子上的青筋的暴怒,她仍然模仿着做着……

許久,當她認定她的目的已經達到她再無什麼遺憾時,才下了牀向他投過一個藐視的眼光。她像逃脫厄運一樣地逃脫了這個房間,也許那不是逃脫,是凱旋。

司猗紋被出來夜遊的姑爸撞見了。姑爸判斷着眼前這個半遮掩的身體,這半遮半掩的身體威逼着姑爸。一時間她們沒有言語,姑爸的驚異和司猗紋威逼般的直視在她們眼前交織多時。然後司猗紋以一種天塌下來也不怕的氣概,帶着一身月光和一身黏痰和姑爸的驚異回屋睡覺去了,她躺下就着。

司猗紋仍舊在每日的清晨給莊老太爺請安,神態順和恭敬。莊老太爺怕羞似的領受着這恭敬,只是夜間他常常驚醒自己(雖然她再沒出現過),渾身盜着汗。他常想,世上最大的仇人莫過於她了。

莊家的麻將桌重返莊家院,被羅家安置在迎門。桌面擺起茶盤、茶壺和茶碗,滷蝦醬、糖缸兒和紅寶書。一尊熒光泡沫塑料領袖像在桌上照耀。

傢俱沒有階級屬性,造它們的原料是樹。樹長在泥土裡,不是長在女人的子宮裡。子宮有階級屬性,她造就有屬性的人,人再造就有階級屬性的子宮。人無法逃脫子宮就無法逃脫階級屬性。樹是幸運的,你不能指着一棵楠木一棵紫檀說它們是地主——雖然它們高貴;你也不能指着一棵椿樹一棵柳樹說它們是貧農——雖然它們不高貴。但可以指着一個女人的肚子說這裡面有一個資產階級——你心裡說,但你說了;你可以指着另一個女人的肚子說這裡面有個無產階級——你心裡說,但你說了。

是子宮分割了人和樹,使人以及樹造成的萬物變得不能正常相處了。於是桌子、杌凳、鱖魚、香菸、蛤蜊油都有了階級色彩。你開始不自覺地說:這是資產階級的,這是無產階級的。如果它們會思想它們會怎麼說?你不能認爲它們一定不會思想。花朵在夜間的盛開與閉合,玉米在夜間的嘎巴嘎巴的拔節生長,雨後春筍剎那間的破土而出,杌凳的穩坐啞言,都是一種語言一種思想。當你的屁股面對一隻杌凳時,它本可以按階級屬性把你劃分後再決定掀下你來或不掀下你來。它們沒有這麼做並不意味着它們不知道捂住它們的是資產階級的屁股還是無產階級的屁股,它們不掀下人來是因爲它們正一面思想一面默默祈禱着人類的和平。

和平並不是現時的寵兒,現時崇尚懷疑和仇視。於是爲了證實這懷疑的真實性,爲了憑藉這真實的懷疑使仇視更加仇視,人們迫切需要找到懷疑一切的證據。於是有人發明了“內查”“外調”這兩個姊妹詞,人正攜帶着這一對“姊妹”在人間流連忘返。

司猗紋就要迎接“外調”了。

羅大媽領來了兩位女幹部,她們進得門來毫不謙遜地坐上了司猗紋的杌凳。杌凳審視了她們的屁股,發現她們的階級屬性和羅大媽接近。她們來自北京東城。

司猗紋審視的是她們的腿腳和嘴。看腿腳她們不是來自大機關大單位;看嘴,嘴向下撇。這撇的嘴最爲司猗紋所熟悉,這是它們長期以來的激烈、憤怒、申斥、指責、鄙視、自得的一種自然形成,這種下撇就形成了她們這嘴部的永遠。

羅大媽有這嘴部的永遠,那麼她們和羅大媽的身份相同,那麼她們是兩位街道幹部。司猗紋和杌凳的審視是一致的。兩位幹部一位顯老一位顯少。

司猗紋的大語錄上又擺了和大語錄成套的花鏡,那語錄和眼鏡的配套如同她在家中迎接一切外人時一樣。這種配套往往能使她那顆跳動猛烈的心得到緩解,此時司猗紋的心跳就得到了緩解。那麼她可以爲她們沏茶了。但她卻弄不清她們外調誰,是她本人還是和她本人有關的什麼人。

來人不忙於開口,只忙於拿眼睛搜索,搜索這房間和她。這搜索彷彿是外調的一個程序,有了這個程序纔可以把外調者和被調者的檔次拉開——誰理會你的沏茶(雖然她們正口渴)。你沏我喝,倒能把檔次拉近,她們無須這種拉近。

司猗紋這次用的是茶壺茶碗,沏的是花茶末。末兒怎麼?末兒也金黃,蓋在壺裡你知道是末兒?

金黃的茶水在碗裡打轉兒,來人的眼睛在屋裡打轉兒。顯老的那位比顯少的那位轉得快,她有一雙快轉的眼,還有一雙大骨節的手,這手扶在桌面上叉開五指篬着。司猗紋想:一個多子女的勞動婦女。大骨節,手的過度勞動所致。

顯少的眼睛轉得隱秘,是一種很難被人發覺的輕轉。她短髮圓臉,手中有個黑人造革書包。司猗紋想:年過三十,中等文化,包裡有本兒有筆。

兩位來者在完成了對眼前這人和物、物和人的搜索後,相對使了個眼色。

搜索程序結束。

顯少的打開黑包,拿出紅本和鋼筆。

“時候到了。天國近了。”姑爸在世時經常哼這個歌兒,現在司猗紋幾乎也哼出來。

時候真到了。先開口宣佈外調正式開始的是顯老的。顯老的問,司猗紋答。

“你就是司猗紋?”

“是。是我。”

“住這兒?”她問。

“是,是住這兒。”她答。廢話,她想。

“屬什麼的?”她問。

“屬羊的。”她答。這也像外調?簡直像算命的。

“你有個屬虎的妹妹?”她問。

“有,她比我小七歲。”她答。

“她叫司猗頻。”她問。

“是,是叫司猗頻。”她答。

司猗紋放下一半心來。原來她們調查的不是她,是她的妹妹。與此同時司猗紋憑着自己那心靈的閃光那善於感悟的直覺立刻爲自己設計好了下一步的回答,她還預感到對付眼前這位外調者是不會遇到什麼克服不了的困難的。

“你們走動嗎?”顯老的又問。

“前些年走動,這幾年來往少多了。”司猗紋答。

“那是爲什麼?”

“說起來是姐妹,其實也談不到一塊兒。再說各個方面也不大一樣。”

“哪些個方面?”

“比如經濟情況,還有個人的秉性、脾氣、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