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眉眉聽清了司猗紋的所指。不久前的一個晚上寶妹急需甘油栓,婆婆吩咐眉眉到西單藥店去買,眉眉叫了馬小思。買完藥回來的路上,在盤錯的衚衕裡,在路燈昏暗的一個死角她們碰見一個向她們問路的男人。她們明白地告訴了他,而他卻假說這衚衕太古怪怕走不出去,非要她倆給他帶路不可。她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懷着很好的心情帶領那男人向前走。當她們又走過一個死角時那男人卻站住不走了。她們問他爲什麼不走了他說我給你們看一樣東西。當她們互相看看又一同把眼光投向那男人時,那男人就在昏黃的路燈照耀下,把自己身體上那足以使她們受到驚嚇的部位暴露了出來。最初她們沒弄清眼前發生了什麼,當她們終於明白這便是人間的最大殘忍和最大丑惡時,便拼命模糊着剛纔模糊着自己一口氣跑回各自的家。眉眉當着全家一頭倒在牀上大哭起來說碰見了壞人。後來她先把一切告訴竹西,竹西又告訴了司猗紋。

無論那模糊而又清晰的晚上在眉眉心靈上種下了什麼,它畢竟是個遙遠的意外。眉眉不曾想到司猗紋就運用這遙遠的意外作爲對她玩味的開端。她不知婆婆爲什麼重提這人間的殘忍——既然“不怪你”既然又有“馬小思作證”。這重提使她頭腦發脹,太陽穴怦怦跳着,一身的熱血就要從那裡迸射出來。

“我不知道您爲什麼又提這件事。”她問。

“我是說天下有壞人。”司猗紋說。

“那是我嗎?”眉眉太陽穴跳得更厲害了。

“壞人不是你,可你也不能淨揹着我做事。”

“怎麼揹着您?你說!”眉眉質問司猗紋,聲音明顯地沙啞起來,她不自覺地把“您”變成了“你”。

“你嚷什麼?”

“就嚷!”

“不用。”

“怎麼不用?”眉眉語無倫次着。

“我問你,近來你還寫日記嗎?”

“你管不着!”

“怎麼管不着?”司猗紋從牀上坐直身體。

“就管不着!”

“好,這咱們以後再說。”司猗紋說,“你不寫了還有那份政治熱情?”

“不寫了怎麼着吧?”

“我再問你,你那小櫃裡放的是什麼?”

司猗紋到底亮出了“乾貨”,這“乾貨”也確把眉眉打了一悶棍,不知爲什麼,只有當婆婆提到她的小櫃時她才啞口無言了。同時她也明白那一向自認爲是秘密的小櫃,早已是向婆婆敞開的一個展覽館。縱然你每天每天都鎖得牢牢靠靠,也擋不住別人有一把同樣的鑰匙。現在她恨不得撲上去把婆婆咬一口,最好把她的血管咬斷讓鮮血流個遍地,讓這房子這牀上出現一番伊萬雷帝殺子那樣的恐怖情景讓那情景駭得所有人四處逃散。但她邁不開步擡不起胳膊張不開嘴。

司猗紋望着眼前這孩子的狼狽這狼狽的孩子,總算得了一種徹底的輕鬆——應該是解脫。她斜過身子從牀頭櫃上夠過一支菸,故意顯出舒心地抽起來。她那舉着煙的手很美,舉得很高。

“你不用害怕。”司猗紋輕輕吐着煙霧,“我是你的婆婆,知道就知道了。我是說,在你這個年齡不要學得那麼複雜。”

“複雜”是那個時代用來對付人的最嚴峻的貶義詞了。複雜,可以用來形容一個人一切的污點、一切的疑點、一切的難點、一切的不光明、一切的自己不願被人所知。複雜就是一種象徵它象徵着一個人的不可救藥。複雜是籠罩在人頭上的一團烏雲一種災難。

可是當人們都習慣地運用這兩個字來形容人間的邪惡來恐嚇複雜的人類時,又有誰能出來證實那最最簡單的道理:簡單就好嗎?簡單就是人類的真善美的全部所在嗎?一個簡單的自來水管有了龍頭的複雜,才導致那水可流可止;電燈開關的複雜才使簡單的導線可截可聯,於是你可以信手開燈關燈,信手放出水管中儲備着的水洗涮、飲用。還有什麼?抽水馬桶的水箱,汽車的消聲器,時鐘上分秒的刻度,自行車的閘皮,飛機的起落架,生爐子時的一把芭蕉扇,人類服裝上的鈕釦、腰帶……都爲原來的簡單增添了複雜。正是因了這複雜的被發現,從前的那些簡單對人類纔有了真正的意義。

然而複雜還是人的羈絆,它壓給你沉重乃至致命的打擊。一個女孩子就是當外婆以“複雜”爲武器對她施行打擊時,她在這場迂迴戰中才走向徹底的失敗。那女孩在她面前束手就擒了。當一個歪在牀邊的女人把一支香菸高高舉起時,一個站着的女孩眼裡卻涌出了淚花,那是對“複雜”而生的恐懼的淚花。

餘下的問題顯得既簡單又複雜,司猗紋爲了使眉眉徹底就範,堅持要寫信把那小櫃子裡的秘密作爲證據告訴眉眉的媽媽。眉眉涌出更澎湃的淚水請求她不要這樣做,她寬宏地答應下來,條件是眉眉買菜要去問問北屋的姥姥帶什麼東西不帶。

她去了北屋,從南屋到北屋是一條艱難漫長的路。那不是直線世界上真的沒有直線,她忽然想起葉龍北說過的胡話。但是沒過多久她還是收到了媽一封長信,信的要點也是希望她在這個年紀要讀革命的書,聽婆婆的話。不要隨便接受別人的東西,那會變得越來越“複雜”的。

眉眉恍然大悟了,原來有人背叛了她,她就在那背叛者面前輕灑過眼淚。原來那背叛者比她複雜得多。這天的晚飯時她突然放下筷子當着全家說:“你們誰見過被燒焦的奶頭?我見過!一大團,粘在一起。”她伸出雙手朝竹西、朝莊坦、朝司猗紋比畫了一個不小的體積。

這比畫使全家人也放下了筷子。竹西摸過眉眉的腦門,發現她又在發燒,她憑着經驗,像給她的成績打分一樣估出了一個不算低的度數。然後他們強行把她按在牀上,竹西喂她吃了阿司匹林和安定。雖然她知道她還不到用鎮靜劑來鎮靜自己的年紀,她還是給她用了成人的用量。

醫生爲病人開處方時,在“年齡”一欄裡,對於大人一般都習慣地寫作“成”,那“成”字大多寫得很潦草,有時像“我”,有時什麼也不像。

附:眉眉幾段中斷了的日記。

×年×月×日

一人紅,紅一點;大家紅,紅一片。這句話說出了一個革命者要革命,就必須團結廣大革命羣衆。一人紅,紅一點是沒有用的,革命是不會勝利的。一花獨開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

一個革命者,時代的青年,就必須做百花中的一枝,的一員。我要更高地要求自己,團結全院革命羣衆一起前進。

×年×月×日

無產階級的“公”與資產階級的“私”的鬥爭是每時每刻存在着的。

頭腦這個陣地,無產階級思想不去佔領,資產階級思想必去佔領,在這個方面沒有任何調和的餘地。我要用戰無不勝的思想去佔領自己的頭腦,不斷鬥私批修,不斷前進。

×年×月×日

我們是新時代的社會主義中國的青年,美帝、蘇修把復辟的希望寄託在我們身上,呸!夢想!資產階級思想的腐蝕都可以被粉碎,你全副武裝的紙老虎有什麼可怕呢!

打倒美帝!

打倒社會帝國主義!

有時候我在深夜兩點突然醒來。我不知道我是被什麼驚醒的。我相信一個人的成長就是在他深夜被驚醒的那一時刻。我的生命驚醒着我的生命,這種驚醒使我親眼看見我的成長——那的確是肉眼所能看見、全身心所能感受到的一種成長,如同茁壯的玉米在夜間的拔節,披掛着露珠的咔咔作響的拔節,一個過程出現了或者說一個過程完成了。

我常常在這種驚醒之後睡得更安穩,就好像沒有驚醒便不可能有安睡。在安然的睡夢中我走在華燈初上的林上,那橘黃色的令人心醉神迷的燈光把一團團中國槐濃密的樹冠照耀成微醺的金紅,我爲什麼不能到樹梢上去走?眉眉,我知道你早就幻想在樹梢上行走你連飛都會。

一點兒不錯蘇眉,我早就這麼想。

我一直在追尋你初次被驚醒的那一夜,眉眉,一直在追尋你最初的在樹梢上走的幻想。雖然你早就離我而去,但我總在追趕你就像追趕我自己,也許有一天我能夠追上我。

在夢裡我實現了我的行走,一種帶着彈性的被夜空所吸附着的走,令我不知道是我在走路還是路在走我,那也許是路在走我,路走着我。

衚衕裡是很少有樹的,也許因那衚衕的分佈本身就像被陽光照耀着的樹葉的葉脈。當我心情好的時候我像欣賞陽光下的葉脈一樣爲衚衕動情;當我心情壞時我覺得盤錯在首都的那一片片衚衕就好像一掛掛滑膩的灰色腸子使我不願置身其間提心吊膽地蠕動,宛若攀附在腸壁上的寄生蟲。你對我說忘了那個晚上吧忘了路燈下爆炸的那個驚嚇。做了母親的馬小思笑着談起那一幕說那純粹是衚衕裡的特產,再也沒有比衚衕更有利於那些玩意兒展示的場地了。衚衕的曲折衚衕的枝杈衚衕的死角衚衕的路燈——那不可少的路燈,都給他們帶來了不盡的方便。後來馬小思的口袋裡總是裝着小石頭,遇見他們她就拋過去一顆並且罵上一句髒話。見多不怪了馬小思,馬小思很瀟灑。

我不能忘卻。“衚衕裡的特產”使我在那麼長那麼長的時間裡認爲它是醜陋、罪惡、骯髒、陰險的,使我想起它就要嘔吐就手腳冰涼我是多麼脆弱。在後來我有時嘲笑我自己。我知道了什麼?我瞭解了什麼?我以爲我看見了人間的一切人間的最後一幕屏障,我以爲我是出奇地複雜出奇地不可捉摸了然而我竟那麼晚才懂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怎麼回事。那件東西出其不意地在我面前的展示並沒有使我那堅厚的“純潔”有分毫的融化。很久之後當我聽見念初中的小瑋回家來平靜地說着精子與卵子相遇什麼的我忽然有一種被愚弄了的感覺,那些古怪的人的字眼兒是我在她的年齡聞所未聞的我爲什麼拒絕看那解剖圖,懼怕那由此而延伸出的條條射線?那不是我要拒絕那是我的純潔要我拒絕,我那積攢了好幾千年的純潔,那悲涼的純潔,那自信得足以對我指手畫腳的純潔正是你驚嚇了我也許每一個女孩子都是一面被驚嚇着一面變成女人的。

我說不清我自己。還記得那年你和馬小思洗澡嗎眉眉?二旗給了馬小思兩張他們工廠浴室的澡票,你和馬小思興高采烈地去了,更衣室裡的老女人不動聲色地收了你們的澡票,但就在你們脫光了衣服的一剎那她突然像抓住了賊一樣地喊道:“站住!喂,你們倆!”馬小思像魚一樣溜進了浴室於是只有你一個人落了網。你的穿過那麼多女性眼光的注視來到老女人面前聽候她的申斥,她問你們是打哪兒來的不是廠裡的工人爲什麼來這兒洗澡因爲這兒便宜嗎便宜可不是便宜給外人的……你低着頭,忍受着老女人那刻毒的眼光對你通身的掃射,忍受着老女人那憋悶了幾百年的過癮的數落。你第一次感受到置身於同性中間那一份孤立無援,那一份莫大的狼狽和難堪。再也沒有比一個女直面另一個更殘忍的現象了,那是一種寒冷的悲憤一種尖酸的尷尬,那並不亞於衚衕裡的特產。

你是多麼不願意叫她看見你。

我不想叫她們看不等於就想叫另外的人看。在那時我以爲我永遠不能被任何人看,愛情和身體和身體的暴露有什麼關係?那時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甚至以爲異性的那一部分是多餘那東西只有流氓纔有,愛情不需要它生命不需要它它原本是特意爲流氓而造就成那樣的。

這是一種精神眉眉,靈魂常常受着精神的欺騙雖然在生命的長河裡靈魂終究會去欺騙精神。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像馬小思那樣衝着那樣的人扔小石頭。我常常覺得他們是人類的胚胎是人類未經加工的原料如同更衣室裡那個老女人。當我長大成人後我不覺得他們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們是沒有步入人類的什麼,或者他們是人類不可避免的如同有衚衕就有那種。

灰色衚衕永遠封閉着自己彷彿世世代代拒絕着世界的注視就像沒有門窗的通道。但當你破門而入闖進被它的灰臉所遮擋的院落又發覺門窗太多太多,彼此的注視太多太多。這封閉的注視或者注視的封閉壓抑着你慫恿着你,你歪七扭八地成長起來你被驚嚇過卻從來沒有被驚醒過。當你懷着茫然的優越神情步入你的青春歲月時你仍然覺得那衚衕裡的是你最最恐怖的終生大敵。

你是在哪一夜被驚醒的?在哪一夜你走出了那放射着曖昧潛伏着的衚衕你成長了?在哪一夜你不再怨恨那生命之根的本身?你朝着那個嚴整得四分五裂的世界望去感嘆着自己被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帶了來。你不能不認可那那老女人都是這世界的一部分那野蠻的暴露正是無限懦弱的自卑的確是一種自卑,是一種強烈到足以使女孩子昏死過去的自卑,一種殘忍的掙扎這掙扎無情地粉碎了你少年時代的夢。

你是在哪一夜被驚醒的?哪一夜使你明瞭愛需要力量的充盈需要盛開需要步入那神秘的芬芳?哪一夜使你感悟了那誕生生命的寶地你那頂毛茸茸的晶瑩的毛線帽呢?早在多少年前它就追隨了你可你不知道,一頂帽子盛着生命活動的實質麼?也許那是一朵災雲,它永遠帶着思想的表情在你的空中浮蕩與你若即若離。

你是在哪一夜被驚醒的?哪一夜粉碎了你又完整了你使你想粉碎這世界再將它完整?

爲什麼你願意在樹梢上行走?也許那不是行走那是一種擦着樹梢的飛翔一種天馬行空的熱望一種遨遊生命的蒼穹的狂想。

你是在哪一夜被驚醒的?哪一夜告訴了你如果這是世界,那就在裡面生活吧。

你終於走到裡面去也可以說你終於走到外邊來。面對一扇緊閉的門你可以任意說,世上所有的門都是一種冰冷的拒絕亦是一種妖冶的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