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解放區的天空陽光燦爛,可惜還有那麼多土地上生活的人民,仍水深火熱着。第二次國共合 作已拉開了態勢,共產黨爲了表明自己抗日的態度和決心,準備派一支隊伍到抗日的最前沿 東北,參加抗日。

那些日子,許多部隊都在作着準備。柳秋莎此時已經懷孕了,她發現自己懷孕時,肚裡的孩 子已經兩個多月了。她做夢都想着回東北,其實她離開東北的時間並不長,滿打滿算才一年 多的時間,這一年多,彷彿她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她依稀記得,她離開抗聯時的情形。 那個地方叫加德滿州,他們一行人是在抗聯隊伍護送下來到這裡的,那是個夜晚,雪橇已經 準備好了,只要他們坐上雪橇,再行始一段,過一條江,那邊就是蘇聯了,到了蘇聯有國際 共產組織的同志在接應他們,也就是說,那裡是安全的。

那是怎樣一幅生離死別的情形呀,他們坐着雪橇,揮手和同志們告別,同志們在黑暗中揮着 手,同志們低沉地說:保重,他們說:再見了——

不知是誰,唔咽有聲地哭了起來,隨着一羣人都哭了起來。他們清楚,現在的抗聯到了最艱 苦的時候,敵人已經封山半年了,他們只能靠吃樹皮,草根度日了,生與死只在那一瞬間, 這時候他們不想離開同志們,他們曾經無數次地說過:要死大家就死在一塊。但現在他們就 要走了,離開這裡的同志,他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哭成了一片。

在以後許多個日子裡,柳秋莎仍深深地懷戀着抗聯的生活,以及那裡的山山水水,她做夢都 沒有離開那裡,仍在山山嶺嶺間奔跑着。當她得知部隊要開赴東北的消息後,她高興得一夜 沒有閤眼。她一遍遍地衝邱雲飛說:雲飛,咱們就要回老家了,老家那裡真好,我做夢都想 回去。

邱雲飛的情緒似乎不高,他已經聽說了,延安的根據地還要保留着,也就是說,他們軍訓隊 還要不斷地招收學員,爲部隊補充新鮮的血液,軍訓隊不走,邱雲飛就沒法走,想到這邱雲 飛就說:看樣子,咱們要分開一陣子了。

柳秋莎就說:那我在東北等你,說不定再見到你時,咱們的孩子就出生了。邱雲飛不說什 麼,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那裡現在埋藏着他們的生命,兩上人的精與血。

柳秋莎的野戰醫院自然也接到了開赴的準備,那些日子,人們是興奮忙碌的,打包的打包, 實在搬不走的就留在根據地了,他們在一一地和這裡的一草一木告別,還有許多人,找來了 相機,到寶塔山下,和那個後來著名的寶塔合影留念。有的還掏一捧延河水大口地喝着。

正當柳秋莎興高采烈準備隨部隊開赴東北作着準備的時候,韓主任的秘書小王又晃晃悠悠地 把柳秋莎帶到了韓主任的辦公室,那時,柳秋莎的心空前的高漲,她做夢也沒有意識到將發 生什麼。

她來到韓主任辦公室時,韓主任也做好了出發前的準備,掛在他辦公室的那兩張毛主席和朱 總司令的畫像已經打包了,韓主任的辦公室顯得有些凌亂,她進門後無處可坐,便坐在韓主 任打包後的箱子上。

韓主任就笑眯眯地說:小柳,怎麼樣?

這是一句似是而非的問候,柳秋莎當然把這句問候理解爲問她準備得怎麼樣了。然後她就聲 音洪亮地說:報告主任,一切都準備好了,隨時準備出發。

韓主任就笑了,笑過了便說:小柳哇,是這樣,邱教員這次暫不去東北前線,按理說你是野 戰醫院的人應該隨部隊去東北,可我聽你們院長說,你懷孕了,爲了考慮你的情況,我們決 定讓你暫時留在根據地。

柳秋莎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她一下子呆在那裡。半晌她才反應過來,急切地 說:韓主任,我不同意,我要隨部隊去東北。

韓主任不笑了,態度很堅決地說:這是命令。

韓主任的神情一點商量餘地也沒有,柳秋莎也感覺到,這次的韓主任和上次爲她介紹胡團長 時不同,那時什麼話都好說,這次卻不同了,韓主任說完這話,便忙自己的去了。

柳秋莎十三歲參加抗聯,她當然知道什麼是命令,命令就是你服從也得服從,不服從也得服 從。柳秋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醫院的,醫院裡的一切都顯得很凌亂,該裝的裝車了,該扔的扔下了,人們忙碌着,表情都是激動和興奮的。”

柳秋莎望着眼前的一切,突然哭了起來,她靠在一棵樹上,哭得那麼傷心無助。她都沒有聽 見那一陣馬蹄聲,胡團長此時已經是胡師長了,騎着馬風似的在她身邊刮過去,刮過去了, 突然又停下了。胡一百騎在馬上,回過頭望着柳秋莎。這時,柳秋莎仍沒注意到胡一百,仍 一心一意地哭着。胡一百下了馬,向柳秋莎走來,他衝柳秋莎說:怎麼了小柳,你也會哭哇。柳秋莎這時纔看清走過來的胡一百,不知爲什麼,她有些恨眼前的胡一百了,如果沒 有胡一百死氣百賴地找自己,說不定自己到現在還不會結婚呢,自己不結婚,又怎麼會有孩 子呢,沒有懷孕,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隨部隊開赴東北了。想到這就沒好氣地說:這回你 高興了,我哭我自己的,跟你有啥關係。

她這種莫名其妙的發火,把胡一百給逗樂了,胡一百當初喜歡上柳秋莎就是喜歡她身上這股 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這股勁讓他走火入魔了好長一陣子,直到娶了章梅,可惜章梅是另外一 種女性,身上少了柳秋莎身上的這股勁,於是胡一百就在心裡遺憾着。

胡一百沒有走,他揹着手在柳秋莎連同她靠着的那棵樹前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他意識到 ,

柳秋莎遇到了困難,而且這種困難還很大,否則,柳秋莎不至於這樣鼻涕一把淚一把的。 然後停下腳步說:小柳,有什麼事你跟我說,只要我胡一百還有一口氣,你的事我給你辦?

剛開始柳秋莎不想理他,但聽他這麼說了,在這種時候,死馬就當活馬醫吧,然後停止了 哭泣,紅腫着眼睛說:你說的是真話?

胡一百折釘截鐵地說:當然是真話。

那好,我要隨部隊去東北,韓主任不讓我去,你有辦法?柳秋莎瞪着胡一百。

胡一百怔了一下,他沒想到她遇到了這樣的事,胡一百笑了一下,笑過了才說:韓主任不讓 你去是好事呀,邱教員也不去,這是組織照顧你們。

柳秋莎說:我不要這種照顧,我要去,要是不讓我去,我就死在這裡。

在那一瞬間,柳秋莎什麼決心都下了,她甚至想到,讓肚子裡的孩子流產。那時她還沒想出 怎麼樣孩子流產的辦法來。

胡一百說:你真想跟部隊一起走。

柳秋莎說:想。

胡一百不說什麼了,他揮揮手說:那你等着吧。

說完騎上馬,一溜煙消失了。胡一百本是看章梅的,看章梅收拾東西準備得怎麼樣了,他聽 到了柳秋莎的難處,便什麼都忘了。

胡一百見到韓主任時,韓主任還準備帶着小王秘書去部隊做動員去。胡一百的馬就把韓主任 的馬欄住了。韓主任見到胡一百急三火四的樣子,便說:**,你這是幹什麼,出什麼事了 ?

胡一百說:你讓我把柳秋莎帶走。

韓主任顯然是誤解了,他跳下馬,指着胡一百的鼻子說:**哇,**,你咋這麼糊塗,你 是有老婆的人了,人家柳秋莎也是有丈夫的人了,你咋能幹這種事呢?

胡一百知道韓主任誤會了,便急着說:我是帶她去東北,隨部隊一起走,你想哪兒去了。

韓主任這才鬆了一口氣道:**,上級有規定,像她這樣的暫時不能去前線。

胡一百說:她不就是懷孕了麼,又沒有生。咱們長征時,還有人在路上生孩子呢,最後不也 走到陝北來了。

韓主任說:那會兒是那會兒,這會兒不行。

胡一百見韓主任認真了,便也認真起來,他一摔馬僵繩道:韓主任,你今天答應也得答應, 不答應也得答應,反正我已經答應人家了小柳了。你要是不同意,她就跟我們師走,我就 不信,還照顧不了一個女人。

韓主任被胡一百一陣嗆嗆,弄得沒有主意了,他抓抓頭皮說:她真的那麼想去東北前線?

胡一百說:她就是抗聯出來的,能不想家,好不容易盼到這一天,你說她願不願意回去。

韓主任說:那我再考慮考慮。胡一百大手一揮道:就這麼定了,謝謝韓主任了。

說完便牽過馬,一溜煙地跑了。

韓主任望着胡一百遠去的身影,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胡一百又一次出現在柳秋莎面前時,柳秋莎正全力以赴地用肚子撞樹,她的河邊已聚了好多 人了,包括院長和章梅等人,誰也勸不住,她抱着樹,一下又一下地用肚子撞樹,她一邊 撞一邊說:不讓我去,我就把孩子撞下來,沒孩子總該讓我去了吧。

胡一百一看眼前的架式,便什麼都明白了,他分開衆人衝柳秋莎說:小柳你這是幹什麼?你 肚子裡的孩子可不是你一個人的,他是革命的種子,你知道不知道。

柳秋莎哭着說:現在都不讓革命了,我還留這種子有啥用?

胡一百一下子把柳秋莎搶開,然後說:韓主任要是不同意,你就跟我們師走,我就不信,帶不走你。

柳秋莎看着他說:你說的話當真?

胡一百摘下帽子,往地下一摔:哪怕我就不當這個師長了,也讓你走。

柳秋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