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聞君易彷彿受了很重很重的傷, 整個人都萎靡了,自那一天起,再不問四君子的事情。安易雖然罵也罵了, 後悔也不能當做沒發生, 心中卻十分擔心, 每每安排了事情, 總要拉住何岑臻問:
“聞君易怎麼樣了?”
何岑臻每當聽到這句話, 心中總是十分溫暖而柔軟,安慰這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道:“我最近也沒有見到小易,但你放心, 他能撐過去的。”
這麼一說,安易就會哼一聲, 狠狠道:“懶得管他的死活, 千萬別再鬧出什麼事了, 他就好好呆着吧。”
何岑臻望着他,只是笑。而他一笑, 安易卻要惱,惱羞最後必定成怒,埋頭做事不理人。幾日之後還是熬不住,一定要何岑臻回去看一下聞君易。
“你就去看看他,跟他說說話, 我去我就要生氣的, 說不定又罵他。你去, 好好的耐心地安慰他。”
何岑臻故作小心翼翼:“你……你不在意啊?”
安易差點就跳起來:“快去快去!自作多情什麼!誰吃醋啊?滾!”
何岑臻抱住他用力地親了一下臉頰。其實他心裡清楚, 就算安易心裡再在意, 也不能影響他關心聞君易。
回到雲煙深處,何岑臻纔剛下車, 就看見聞君易一身白色的深衣站在風裡。
“岑臻。”
何岑臻皺眉道:“小易?怎麼站在夜風裡?快進去,別感冒了。”
聞君易搖了搖頭:“沒那麼容易感冒。”
“你別逞能。”何岑臻不由分說就推着他的肩膀往裡走,“你要是生病了,安易要殺了我的。”
聞君易的身體一僵,配合地往前走,掙脫了何岑臻的手掌。兩人默不作聲地走在夜裡的庭院,夏末微涼,風輕輕地吹,聞君易的衣裾在風裡飄飛。
“岑臻。”聞君易低聲問道,“小安叫你來的麼?他……不介意了?”
“是他叫我過來的,他很擔心你。”何岑臻道,“無論他介不介意,他總是擔心你的,這點不會變。小易,你要振作起來,不要叫他白白訓你一頓。”
“真是慚愧。”聞君易吸了口氣,勉強地笑了,“我明明比他大,還要他來教我怎麼做。”
“因爲那些事不是你擅長的方面。”何岑臻想起往事,心中一半酸楚一半後悔,“當初他去學古琴,學了大半個月也看不懂琴譜。”
“呵……”聞君易若有似無地笑了一下,“那他們兄弟還真是像。步辭……學了四年,勉勉強強能彈一曲《鳳求凰》。”
《鳳求凰》是古琴考級中一級的曲目之一。想到他當時的笨拙,聞君易不禁想笑,卻又被隨之而來的情緒洶涌地淹沒。
兩人不約而同地在心中涌起傷心與後悔,齊齊心酸難當。聞君易自知不可沉淪,只能另挑話題,問道:“岑臻,現在……事情怎樣?”
何岑臻應道:“一切安好,你放心,我負責公司的事,安易主管暗中,許多事情都在恢復。”
兩人至此又沒有話了。繞過主屋,聞君易往後邊琴室走去,忽然腳步一停,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問道:“岑臻,你爲什麼……捨得小安參與這件事?你不怕他受傷嗎?”
何岑臻道:“很怕,怎麼會不怕?”
聞君易不解:“那爲什麼……”
“就像阿易說的,無論如何,他都會被我連累的,我們的過去擺在那裡,宛庭軒不可能沒看見。與其叫他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受傷流血,不如讓他在我懷裡。我幫他做最好的武器,我給他最好的保全,他想廝殺我就給他往前廝殺,要是他累了,我就抱他回去休息。”
何岑臻說着不由得笑了,“你不覺得,安易鬥志昂揚的時候活力十足,叫人看着心裡都舒服嗎?”
“弓對箭說,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聞君易輕輕地說,“岑臻,我沒有你堅強。我大概被步辭保護得太好了,所以見不得他受一點點傷。那天在山莊,我看到他腳下有槍,我心裡……好像被刀割一樣。那天車子被炸,我……我心裡好後悔,我想起那天晚上,就是小安住院的那天晚上,我不該握住他從牆頭遞來的手的。如果我一開始沒有心軟,他就不會跟我牽扯這麼深,他就不會……就不會差點就死掉……”
“小易,這些感覺我都懂,阿易受傷的時候……”何岑臻嘆了口氣,輕輕地拍了拍聞君易的頭,溫和道。“如果可以,我也想重新來過,一點也不想安易受傷,恨不得將他捧在手心上,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都給他。但是現在已經來不及後悔,後悔也沒有用,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以後更後悔。小易,犯錯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犯了錯。當初犯了多大的錯,就要用更大的決心去彌補。小易,我犯的錯遠遠比你嚴重得多。”
“那是因爲,小安愛你勝過他的所有,甚至他一直堅持的驕傲。而你夠強大,相信自己能彌補。”聞君易用力吸氣,顫聲道,“岑臻,我從來沒有給過步辭什麼,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能原諒我……”
“小易,”何岑臻撫了撫聞君易的發,如長兄安撫自己茫然無措的幼弟。“薛步辭那小子不會丟下你的,他對你的愛,比你能想象的更多。”
“是嗎?”聞君易仰頭望了一下天空,嘆了口氣。“但願吧。”
何岑臻忍了忍,沒將薛步辭的事告訴他,只是道:“好了,我就送你到這裡,你回去好好休息,你一切安好,我們才能好好的做事。”
“我知道。”聞君易認真地說,“我不能像小安那樣跟你們衝鋒陷陣,至少不能拖你們後腿。”
何岑臻一笑,拍拍他的頭,溫和道:“別這麼說,安易最佩服你了,你沒有拖我們後腿。”
他話語中字字句句都是安易,聞君易聽着心中一陣觸動,不禁道:“岑臻,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我終於不後悔了。”
何岑臻一愣。
聞君易道:“我一直撮合你們,鼓勵你去追求小安,其實……是有私心的。我知道那時候你心裡裝的是我,而我心裡只有一個步辭,無法回報你的情意,所以想你能從別處得到幸福。我對小安……愧疚更多,我一直希望有一個強大而深情的人能照顧他一輩子,所以我一直要你們在一起。可是後來的事情,叫我心裡很害怕,我覺得自己做錯了,幸好……”
他笑了笑,真摯地說道:“幸好,岑臻,你們現在的樣子,讓我相信總算沒有做錯。”
何岑臻也笑了:“嗯,幸虧有你,不然我也不會知道什麼叫憐惜。”又催促道:“好了,進去吧。”
聞君易點點頭:“晚安,岑臻,你們要幸福。”
語罷走進琴室去了。
何岑臻也轉身走了,正要出大門的時候,忽然發現童伯在院子的角落裡,便問了一聲:“童伯,怎麼這麼晚了還在院子裡?”
“哦,是岑臻啊。”童伯應道,“這棵灑金碧桃折斷了一根樹枝,我在幫它接上,很快就好。”
灑金碧桃?何岑臻不覺就頓住了。
這棵灑金碧桃,是二十年前,何岑臻與聞君易一起種下的。聞家世代書香,庭院數代都在經營,碧桃與庭院中其他名花貴種相比實在普通得可憐,原本不該種的。但聞老爺子說:“難得易兒除了琴還有喜歡的東西,種吧。”
於是這灑金碧桃就這麼種下了,何岑臻與聞君易一年年照顧着它長大。
去年春天,何岑臻與聞君易還因爲簽約不簽約的事情在這樹下吵了一架。那時何岑臻滿心都是幫聞君易出唱片,一定要他籤自己的SD公司,而聞君易一定要自己建工作室。當時的何岑臻拗不過聞君易,氣沖沖地離去,過不了幾天,聞君易就帶着薛步辭到他面前,說籤SD也可以,但經紀人一定只能是薛步辭。
直到那時何岑臻才知道聞君易身邊一直有一個薛步辭,那時的何岑臻大爲惱火,而聞君易心意堅決,何岑臻無法可想,只能依從。簽約的那天林觀易笑嘻嘻地跟何岑臻說,他找到了一樣好東西,帶着何岑臻到了一家破敗狹小的酒吧。
然後遇見了安易,然後何岑臻設下種種陷阱,費盡心機,終於在桃花落盡的初夏,讓安易一曲清歌爲他不顧一切地出櫃。當時的自己從未想過這世間怎麼可能有這麼相似的兩個人,甚至後來安易與聞君易終於相見,他也只顧着要回安易的愛,從未想過,爲什麼安易那麼驕傲的個性,會跟聞君易相處的如此融洽,在某段時間裡,他對聞君易的照拂甚至超過了對何岑臻的怨憤。
種種的種種,何岑臻之前都沒有想過。直到一個人在H市過年,終於冷靜了下來,一點點地回想從前的細節,才知道聞君易與安易的關係,一定不簡單。
因爲這份不簡單,安易不能恨聞君易,也扯不斷跟何岑臻的關係,在友情親情與愛情裡艱難地掙扎。
惶惑與憐惜幾乎要從胸口滿溢而出,何岑臻在夜風裡輕輕地嘆氣,目光又落在那棵桃花上。
灑金碧桃一株樹上開粉與白兩色桃花,故而又名“二喬碧桃”。安易與聞君易,就像是這灑金碧桃上的兩色桃花,就似人間二喬。在他心裡究竟誰更重要?這個問題,安易或許放得下,但是他,何岑臻自己卻放不下。
聞君易說他終於跟安易相愛,他卻仍覺得,只是安易在愛他,他對安易的愛,比不上安易對自己的萬分之一。
他只知道安易很重要很重要,但到底有多重要?如果安易跟聞君易同時遇到危險,他會救誰?他說不出來。
他唯一知道的是,安易還是愛他的,愛得很深很深。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他想騙,只要他勉強,安易就會跟從前一樣,柔伏於他的身下,跟他纏綿,全心全意只爲他一個人着想,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當安易到別宴的那一刻,他已經將自己堅固而沉重的外殼卸下,露出柔軟的跳動的心臟。只要願意,他隨時都能將之握在手中。
可是握在手中之後呢?他就能保護安易的心不再受傷嗎?
安易越是深情,他就越是害怕,怕自己不能回覆安易的深情。他不敢再叫安易傷一點點,他很怕再傷一次,安易就碎掉了,從此以後再也恢復不了。
從前安易被他打斷肋骨躺在病牀上的蒼白麪容,這些日子以來總浮現在他面前,他耳邊總是能聽見那一日子安易心如死灰的聲音。饒是他堂堂何岑臻,也害怕到不敢動。現在三個人的羈絆已經這樣深,如果再因爲聞君易而傷到安易,安易會怎麼樣?
何岑臻真的想也不敢想。
所以,無論對安易說多少真心的情話,他始終不敢親吻安易的嘴脣,也不敢把安易帶到牀上。一旦這麼做,安易就會淪陷,萬一之後萬劫不復,誰來還他一個活蹦亂跳會打架會罵人的安易?
何先生在這緊要的關頭,膽怯了,躊躇了,害怕得不敢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