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10章

【10】

『我的驕傲無可救藥,我戒不掉。但再給我機會讓你知道,對你的愛,沒有人能做到。』

那天晚上,X市果然下了一場大雨,嘩啦啦啦,雨聲敲打着這個城市。安易在雨聲裡睡不着,乾脆起來整理自己亂成一團的書櫃。

翻到那些裝訂起來的筆記的時候,安易忍不住翻開了看。裡頭的字跡依舊是秀氣而文雅的,一行一行,整整齊齊。這一卷是納蘭的詞,當首的一句便是:

“誰道飄零不可憐。”

再往後,是《浣溪沙》。下闋寫道:“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看得人心煩意亂,掩卷之後,唯有輕嘆。

現代的浮華已不適合詩詞,簪花小楷在水性筆寫下的時候都會失去韻味,可是母親仍然堅持着自己的筆法。就算是用鉛筆,也不肯胡亂寫,在掙扎於溫飽的日夜裡一遍一遍教他誦讀那些詩詞歌賦。

“說什麼世事風塵掩秀骨,不過是自己耐不住罷了。”耳邊似乎又響起了母親的教導,“不必將就,不可隨波逐流。事情總是有一即有再,一而再,再而三,一旦妥協,只會越來越沒得風骨。人非草木,豈能無心!縱然身似浮萍,亦不可心如飛絮,安安,心如磐石記不記得?”

當時的自己是怎麼回答的呢?似乎是說:“記得!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安易將母親留下的筆記一本一本地放好,就好像將自己的心一層一層地清掃乾淨。只是一股莫名的憂愁忽然就縈繞在了心裡,怎麼都去不掉。

難道是五月病麼?

安易第一次知道五月病這個詞的時候,並不知道來源於日本學生經歷了四月的高考後,五月進入大學的無所適從。他只是覺得,五月的憂愁來源得無着無落,卻也是理所應當的。

五月,春之末夏之初。一年春事---梅花落、楊柳青、桃李開、梨花紛飛、海棠盛放,通通都過去了。而夏日的荷花豔陽、薔薇簾動都未曾到來,青黃不接,怎麼能不叫人憂傷?

安易看着眼前的景象,有點想嘆氣,但是身邊還有個小K,於是忍下了。

凌晨一點半,兩個大男人沉默而疲憊地走在街上。

街面冷清,沒有行人,連蟲聲貓叫都沒有。路邊燈色昏黃,樹影重重。夜風吹來,乍暖還寒,路燈的光在地上搖擺不定,飄搖得可憐,一切都有種將定未定的漂浮。

連小K都輕輕地嘆了口氣。“真是麻煩你了。”

安易笑了笑,說:“沒事,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可比我們家阿步省心多了。”

小K試圖笑了笑,卻因爲心情的緣故笑不出來,人也累,心也累。“我不想回去面對她那張臉,我怕我會忍不住說分手。”

江離脾氣十分倔強火爆,一旦吵架便是天崩地裂。今天上班之前又和小K大鬧了一場,小K心煩得厲害,乾脆也不回去了,發了個短信通知,要賴在安易那裡。安易也不好勸他,氣頭上的事情,不去亂喝酒釣妹子玩419都算是好的了,這點算是什麼?

夜色深深,萬籟寂寂,這個城市已經入睡,此刻清醒的都是懷着心事的人。小K忽然問道:“你和那個何岑臻怎麼回事?”

自那天打架之後,安易還是去酒吧上班,卻連着將近一個星期也沒見到何岑臻的身影。看那天晚上的情景,難道是兩人吵架鬧掰了?

“我叫他想清楚,”安易說,“如果不是認真要跟我過一輩子,那就不要來了。”

“……”小K停下腳步,驚訝地看着他。“一輩子?”

安易點頭,“一輩子。”

“可是……”小K忍不住說道,“你們是同性……”

“同性又怎麼樣?結婚證是愛情的證明,孩子是愛情的結晶,但它們都不是愛情本身。”安易雙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裡,慢悠悠地往前走。“我從來不認爲同性的愛情和異性的愛情有什麼不同。愛情的有無和聚散,與性別、證件、孩子、家庭、社會的認可這些東西通通沒有關係,只要兩個人都認真地對待,努力堅持,就可以一輩子。”

小K追上他的腳步,語氣裡不知道是感慨還是惘然,亦或是嘆息。“我和小離在一起三年了,從沒想過一輩子在一起。這世上多少相戀的男女,多少結婚的夫妻,最後能一輩子的,能有幾多?”

“我們不能因爲結果可能是壞的,就任由一棵果樹恣意生長。”安易說,“我們應該在一開始的時候就修枝剪條、疏果摘花,一開始就抱着它的果子必定是甜美的這樣的想法去照顧它。”

“可……”小K嘆氣,“如果費盡心思去照料,最後還是結了壞的果子呢?那要怎麼辦?”

“那如果一開始沒有照顧,任由它自生自滅,最後看到壞的果子,你會怎麼想?”安易反問道,“你會不會後悔,‘啊,如果當初好好照顧它就好了’;‘如果一開始就認真地對待,最後是不是會不一樣呢’---你會這樣不斷地悔恨。但如果你一開始就抱着一輩子的想法,一路上認認真真地去照料,就算最後無法得到好的結果,也可以無怨無悔地說‘我努力過了,人定無法勝天’。”

“隨遇而安的愛情有安慰和歡-愉,”小K很頹廢地說,“等堅持久了你就會發現,一直苦痛地堅守着,不如要一時的歡樂。快樂麼,東一時西一刻堆積起來,那也是一輩子。”

“不,那不一樣,那怎麼能一樣?一張拼圖永遠都只是拼圖,一碰就碎了,怎麼能和完整的畫相提並論?”安易說,“如果不是基於對永恆生命衷心尋覓而結縭的愛,它不比一介微塵驕傲。愛情的本身就是珍貴的,驕傲的,不能輕易給予,也不能輕浮對待。正因爲它如此驕傲而珍貴,千萬年來我們人類纔會一代一代追逐,每個人都想要。”

“真是苛求。”小K笑道不着痕跡地避開這個話題,“難怪你這麼大年紀了還保存着初戀,看你這外表,誰能想得到!”

安易明白他的意圖,故作不滿地問道:“什麼叫‘這麼大年紀’?我才二十三!青春正年少,風華容正茂!”

“放眼全世界,二十三歲還沒談過戀愛的男人,恐怕屈指可數。”小K笑着說,“一般都是沒人要的挫男。”

“滾你的!”安易擡腳想踹他,“你才挫男!”

小K笑嘻嘻地躲了過去,又問道:“對了,你將來準備怎麼辦?真的辭職啊?”

“不然呢?”安易反問道,“留在那裡看胖子老闆的臉色嗎?”

小K沒有說話,安易卻知道他的擔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不會餓死的,我存着點錢。其實……我想自己開一家酒吧很久了,只是一直不敢去冒險,怕自己不行。現在正好沒有了退路,既然沒有酒吧肯留下我,那就自己開一間好了。”

小K問:“你就沒想過做別的工作嗎?”

“沒有想過,”安易搖頭,“我喜歡的唯有文字和調酒。”

小K說:“興趣和工作可以分開。”

安易搖頭。“如果將興趣和工作分開,那還有什麼熱情?要將兩者統一起來,纔有往前衝的力氣,纔不怕一切困難。”

“爲了理想和興趣去拼搏,去衝破一切困難直到夢想成真、歲月隨意,那纔是人生!”

他轉過身,在寂靜無人的凌晨的街道張開雙臂,夜風吹過,一頭碎髮與他的衣衫獵獵而動,如上古御風而行的神靈,又像高中語文課本里那首詞裡寫的一樣,“我欲乘風歸去”。安易笑得雙眼亮晶晶的,那雙眼裡彷彿有星辰在閃爍,他叫着自己名字的樣子,小K永遠不會忘記。

“杜衡,我們又不是蒲公英,幹什麼要隨遇而安!幹什麼要將就!人生只有一次,我要從心所欲!”

小K只是笑,與他一同沉默地上了樓。

安易也沒有說什麼你快回去跟小離好好道歉別再鬧了的話,雖然他真的很想這樣雞婆地勸告。他沒有這樣做,起初是因爲覺得情侶之間的事要自己想清楚,後來是因爲快天亮的時候起牀喝水,看到了小K的睡姿。

因爲他們家太子偶爾會過來住的緣故,安易家的沙發是可以拆成一張牀的。小K有一八三,算得上強壯,長手長腳的一個人,居然不像他們家太子那樣睡成個大字,反而側着身,雙手虛虛地抱着,十分小心而且乖巧的姿勢。

安易看着,忽然就想起了一句詩:

“我要有你懷抱的形狀。”

小K的睡姿,是擁抱人的形狀,左手是那個女孩枕着,攬過女孩的肩,右手抱着女孩的腰。想必在這個生氣的夜裡,那個女孩的睡姿,也應該是被人擁抱的形狀。說什麼沒想過一輩子,身體都已經被養成了習慣,等着他們自己真的分離,就知道是怎樣撕心裂肺、剝落心尖的痛了。

所以也不用勸了,隨他們去吧。

一切吃苦都是爲了團圓,幸福是苦難的雙生子,二者必定相伴而來,正如福禍相依、陰陽相生。但最後,一切苦難都會化作團圓,只要以身相殉。

安易想到那即將來臨的期限,想到就要面臨的結果,告訴自己不要怕,要從容面對。

寧願流淚,不遠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