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莊子夜
我將手中的絲箋平整折回,狐狸慵懶看我,浮現起悠然神情:“夫人,果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怎麼?我沒將它扔到你身上,你很難受不成?”我聽着他的調笑,沉吟道:“你也覺得,我該放了南宮妖嬈?”
“亂世,隨時會死灰復燃,夫人若是願意放手,自然能多安穩一陣子……”狐狸眼眸藏起深意:“當然,夫人若是不願意,不過是多個矛盾罷了!也沒什麼了不得的!”
我看了一眼洛天,只見他眉目沉凝,欲言又止,我笑了笑:“如今就我們四人,洛爺有話但說便好。”
洛天恭敬斂禮:“回夫人,屬下以爲,暫時不好動南宮郡主……”
“洛天,”我喚了一聲,洛天頓了一下,我輕聲道:“我知道你是爲我好,我只想問你一句,你是否早就知道,南宮妖嬈對冥無戈的作用?”
洛天忙道:“屬下不才,屬下只是尊主麾下的小小謀士罷了!屬下受尊主密令,更是效忠於夫人!”
“你不必過謙,我並沒有別的意思!”我淺笑道:“桃花畢竟是個女流之輩,很多話……除了你們兩個,實在不好從旁處得知,就像如今的天下之勢,我也只是人云亦云,真洞悉不得什麼,你長年在各國之間奔走,可有什麼高見?”
“夫人果真如鬼爺所言,是個不同尋常的女子!”
洛天神情一震,有些欣喜的看我,似乎老師看到學生朽木可雕的模樣?“回夫人,如今各國之間‘雲來和契’雖是奉行,但如今的天下,就如一鍋已燒開的水,只是被有心人撤走了幾根柴火,鍋竈卻並未熄滅……只怕各國都在養精蓄銳,亂世實是避無可避!”
我怔愕着,爲什麼洛天神情如此欣喜?難道他希望亂世紛爭嗎?還是,他自認爲得遇明主?亦或是,他對北真國有着仇恨,進而希望冥無戈成爲這天下的霸主?
“我也聽說,如今諸侯小國都很亂……四國邊關衝突近一年,而諸侯各國卻已經積累了幾年的戰亂,你覺得這戰禍一定平息不下嗎?”我不禁有些嘆息。
洛天蹙眉搖頭,卻聽狐狸輕笑一聲:“夫人何必悲憫,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四強國經過這樣的一場明鬥,已然撕破了臉,誰都不希望對手安穩……換句話說,誰安撫不了自己的諸侯小國,誰就先輸一着!再嚴重些的時候,諸侯倒戈,昔日強國便會被對手們蠶食!不過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罷了!”
狐狸一番話說得清幽,卻是一語中的!我不由道:“如你所言,若是東昭國被蠶食……鬼爺不擔憂嗎?”
鬼嶺畢竟是屬於東昭國地界的,真到了那個地步,到時就不怕別人來一鍋端?只聽狐狸輕笑道:“這就看夫人的了,若是夫人心屬冥無戈,他日他奪了這天下,難道會毀去自己的巢穴麼?若是夫人和他分道揚鑣,那麼鬼嶺只有一條路可走……”
“夫人定然和尊主同氣連枝……”
“洛兄何必緊張?”狐狸慢悠悠的打斷洛天,他繼續未完的話:“鬼嶺除了黯冥宮,便是結盟當今的東昭王朝,只有這兩條路……卻不知夫人,如何決斷?”
我愕然,卻又匪夷所思道:“我和東昭國八竿子打不着,怕是隻有仇,沒有情……”
狐狸忽然搖了搖頭,我不解:“怎麼?”
狐狸忽然從袖中拿出一封明黃的信箋,輕輕仍在茶几上:“像這樣的信箋,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明昭玄還保證,若是夫人願意成爲東昭國的座上賓,夫人的恩仇,就是東昭王朝的事!夫人難道忘了,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
我怔怔不已!恩仇?也就是,如果我和東昭國聯手,就可以隨時處置妖嬈了?明昭玄能夠知道我和妖嬈的仇恨,這其中可有歲無生的份?
洛天臉現驚色:“看來,以夫人如今的名聲,東昭皇帝也覬覦拉攏……一國之君甘願如此,可見他也是唯恐西城關,落入他國之手!”
我心緒翻轉,真是東邊日出西邊雨,原來會這麼快的?我看向狐狸:“這信……你要回復嗎?”
狐狸笑看我:“至今尚未理會過,除非……夫人想要結盟於東昭國?”
我看了眼那明黃的絲箋,視線迴轉,嘆息道:“明昭玄不是一般人,他當年能奪回王權,和他的隱忍性子大有關聯,區區降低身份的通好,之於他又有何難?”
洛天點了點頭:“夫人言之有理!如今看來,這東昭國皇帝也是個棘手的人物,有勇有謀,能屈能伸……不過,洛某看來,尊主還是這天下霸主的不二人選!”
我沒想到洛天說得如此直接,更覺得奇怪的是,爲何近日總有人如此擁護黯冥宮?“你們……爲什麼都這麼說?”
洛天見我問,看了一眼狐狸,見狐狸不置可否的笑着,順言道:“難道鬼爺另有高見麼?”
狐狸呵呵一笑:“鬼某對洛爺的話,極度認同!所以,沒有異議!想黯冥宮,佔據了天時,地利……若再加上人和,豈不是三全?”
狐狸將目光看向我,卻是藏了深意!我有些不解……
洛天微微一笑,昂首道:“鬼爺所言不錯!時逢亂世,英雄迭起,天下霸主唯有能者居之,此爲天時;黯冥宮經營多年,各國朝裡朝外勢力盤根錯節,此爲地利;如今百姓流離亂世,渴望平靜的生活,商流們更是深受戰亂苦楚,翹首期盼明主……倘若有人能救他們於水火,則天下人必追隨之,此爲人和。”
我心中一沉,看向狐狸的目光,狐狸是否在同情我?明昭玄想拉攏鬼嶺和我,一爲西城關,二爲我現在的美名和權勢?那麼,明爺讓我陪伴無戈,不也是如此嗎?何況鬼嶺原本就是黯冥宮的財勢?
耳邊還有洛天的聲音:“……當此之際,尊主怎可沒有那逐鹿天下霸主之心?黯冥宮的門客遍天下,當此亂世,只要尊主大旗一立,定是一呼百應!”
狐狸輕輕拍手,似笑非笑道:“說得好啊!待到冥無戈尚娶了公主,成了那南音國的皇帝,這大旗不言而喻,是不是?洛爺?”
“尊主胸懷天下,不僅僅是爭權奪利,勾心鬥角……大丈夫行事總有得失!”
洛天看了一眼狐狸,正色道:“如今雖逃不開這些鑽研,只因這是王者必經之事。請夫人定要體諒尊主……真正胸懷天下之人,懷的是悲憫天下蒼生之心,懷的是運籌帷幄之心,懷的是永不言棄的決絕之心。”
我微閉了雙目,輕聲道:“夜深了,你們也早點休息吧。”
說完,我心中更是有些悠遠,偕同槐兒轉身朝寢居走去……。
“夫人,已經過了子夜了,您不進房嗎?”槐兒訝異的看我,也和我一樣在內苑停下了腳步。
月光下的草木出奇沉靜,卻也出奇的冰冷!我擡眸看向天際的那輪明月,輕聲道:“你先去休息吧,我還不想睡。”
“夫人,這裡的夜晚很涼的……”
“槐兒,你先退下吧!”我沒有回頭,只是執意不想進房,因爲我心中,有着太多的窒息感覺!“到如今,也只有鬼嶺,還能讓我爲自己想一些事情了。”
“那……好吧!夫人,不要站太久啊……”槐兒似懂非懂的聲音,猶豫了一下,終是退了下去!
靜謐的月光,籠罩着我的臉龐……腦海卻始終迴盪着洛天的聲音!原來時光荏苒,所有的人都知道,如今的他是怎樣的身份和責任了!
甚至連昭牧都說過: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只有我,竟然還相信曾經的一切還沒變?我應該放開嗎?可爲何,我思及他的淡漠,便會疼痛呢?
難道真如古人所言,是因爲有些人有些事,在心中刻畫得太深了嗎?“曾經滄海難爲水, 除卻巫山不是雲……”
“如此感嘆,想必在夫人心中,除了冥無戈,這世上的男人……也都不算是男人了?”身後那個男子嘖嘖稱奇,卻是戲謔不已!
我回眸看他,一時有些不自然起來:“半夜三更的偷聽,有沒有道德的?”
狐狸劍眉輕揚,脣際勾起邪邪的笑意:“怎麼,我說錯了不成?”
我沒想到,他這麼晚了還會來找我,也不想和他糾結這些話!“夜半來此,找我何事?”
狐狸忽然定定的看我,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起來,正欲說話,只見他身形一晃來到了我眼前,我驚了一下!卻聞到一縷沉醉的幽香撲鼻而來……
“你喝酒了?”我納悶着,才和他們分開半個小時左右,這狐狸什麼速度啊?
只見他掌心在我眼前攤開,月光下,他的指節極其好看,掌中有一個淡綠色的玉瓶,猶如觀音菩薩的羊脂玉瓶一般?“這是什麼?”
“酒。”
酒?呃……雖說狐狸是個儒雅青年,但作爲喝酒的男人,說不上一罈一罈的喝,至少也該一瓶一瓶的喝吧?這酒瓶,也太袖珍了點?
“要不要喝?”狐狸對我淡淡一笑,卻是勾魂至極的笑。
我怔愕着:“這是什麼酒?”
“沉仙酒,傳說中,能讓天上仙人都沉醉的酒,亦是酒中極品。”狐狸對我輕輕道:“只能輕抿,不可貪杯……”
我不由得輕笑出聲:“我經商這麼些年,都沒聽過呢!”
狐狸神情未動,淡道:“既然你不想要,那我就收回了!”
我在他掌心合上之前,一把搶了過來!“誰說我不要了,放着看看也是好的!”先不說這酒是真是假,就是這羊脂玉瓶也值錢的吧?鬼嶺果然是金庫啊!
狐狸嘆息一聲,輕輕搖頭,看我道:“說好了,心中難受的時候喝一點點,至少有個美夢……”
“這真是酒?”他可是看出了我的心傷嗎?
“難道我給你送毒藥來了?”狐狸勾魂的鳳目微微眯起。
“誰讓它的瓶子這麼好看……像女孩子的東西!”我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動道:“你來此,只是爲了給我送這酒,讓我有個好夢嗎?”
狐狸再次定定看我,然後才笑了笑,悠遠道:“擁有沉仙酒的人,是會幸福的。”
“狐狸?”我一怔,爲何我覺得他的笑容這麼難解?
狐狸斂了神情,回覆一貫的不羈道:“你回鬼嶺,冥無戈可有阻止?”
我搖了搖頭:“他的屬下個個話中有話……可是他並沒有阻止,你爲什麼也這麼問?”
“冥無戈果真自負,”狐狸輕笑道:“不對,應該說他運籌帷幄……就像你,天下聞名的桃花夫人,不也被他吃得死死的?”
我心中悲涼,苦笑道:“或許,是我的記憶出錯了!一直以爲,黯冥宮遠離塵世,他是個不屑權勢的人……現在才知道,那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如果說,捨棄你以前的那些記憶,那麼你還願意守候他嗎?看清楚,如今的冥無戈,是個對你無情無愛的男人……”狐狸眸光幽深的看我。
心,驟然疼痛!卻鬼使神差的想起,他昨夜的情不自禁,我慌忙道:“狐狸,他對我不是無情無愛的,或許他不記得我了……可是,他真的不是……”
“不是什麼?”狐狸瞳眸忽的深邃:“桃花夫人,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可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
我被他突然刻薄的聲音,震了一下,只見他搖頭道:“真不知道你是可憐,還是可悲的女人……”
我定定的看他:“什麼意思?”
狐狸冷笑了一下:“冥無戈練了《龍吟訣》,不是嗎?”
見我不語,他輕輕俯首到我耳際,那麼幽深道:“山自高兮水自深,萬千執迷今日盡;塵緣不知誰喚醒,功成絕愛入髓深。”
我心中一涼:“這是什麼?”
“這是冥無戈給我的密函,亦是《龍吟訣》的卷首語,”狐狸幽然道:“卻不知夫人,你會因爲你是他最愛的人而喜,還是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