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錐心刺骨的痛……
孩子,我的孩子,我不能弄丟了無情的孩子,我一定要保住。
摸摸小腹,我感覺到孩子不見了,立即起身尋找孩子。猛然轉身,我看見蒙王后站在一旁,手中抱着的就是我的孩子。我苦苦哀求她把孩子還給我,可是她不還給我,陰毒地笑着,轉身奔跑。我追出去,怎麼追也追不上。
忽然,蒙王后不見了,孩子也不見了,我心急如焚,大喊大叫,尋遍所有的地方,也找不到孩子。我軟倒在地,號啕大哭。
有人在喚我,就在我的耳畔,一聲又一聲,低沉,深情,彷彿用盡一世的情。
是無情嗎?
無情,對不起,我弄丟了我們的孩子,我沒用,我該死……
他緊緊地握着我的手,將自己的熱量注入我的手足,就像以往一樣,在我深陷險境的時候,在我惶恐無助的時候,他總是陪伴在我身邊,以自己的性命護我周全。
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卻不是那張堅毅的臉龐。我驚慌地立即閉眼,心怦怦直跳,爲什麼不是無情?爲什麼是他?
這張臉,擔憂,驚喜,卻俊美如鑄,美得天下無雙。
是趙慕救了我?那無情呢?無情在哪裡?
“我知道你醒了,寐兮,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趙慕的聲音溫柔得讓人心潮起伏。
“寐兮,你已睡了兩日兩夜,該起來進食了。”
“寐兮,若你還想睡,我便時刻陪着你。”他溫熱的鼻息拂在我的耳畔,令我心驚。
話落,趙慕扶起我,將我摟在懷裡,指腹在我的臉上輕輕地撫着,輕柔如風,似乎灌注了他畢生的憐愛。
我不想與他多有親密,於是再次睜眼,推開他,卻痛得全身冒汗,尤其是小腹,痛得難忍。
他的聲音很柔很軟,“不要亂動,你的傷勢頗重,需要好好調養。”
他粗重的鼻息拂在頸側,我一僵,便道:“我想躺下來。”
一出聲,我才發覺咽喉澀痛得厲害,聲音也嘶啞難聽。
趙慕扶我躺好,俊眸近在眼前,漂亮的脣就在我的上方,好像一切未曾改變,依稀是以往我心儀的公子慕,依稀是那逍遙自在的日子。可是,不一樣了,我不再是以往的寐兮,我的心中也不再只有他一人。
“千夙熬了清粥,我去端一碗來,你等我。”他俯視着我,面上似有憔悴之色。
我搖頭,手摸向小腹,瞬間,驚痛散開,淚水不可抑制地滑下,“孩子……是不是沒了?”
趙慕爲我抹淚,蹙眉撫慰道:“莫難過,往後還會有的。”
我轉過臉,淚雨滂沱。
痛,一遍遍地抽着我,撕裂,拆開骨頭,血行倒逆。
“撿回一條命,已是大幸。寐兮,往後再也不會有傷害,我會一直在你身旁。”他絮絮叨叨地說着,卻無法進入我的心,我的心充滿了傷、痛與恨。
“無情在哪裡?是否安好?”我期冀地問,希望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
“你剛醒來,不要想太多。”
“告訴我,無情怎樣了?”我緊張地抓住他,他閃避的眼神,讓我很不安。
趙慕淡淡垂眸,片刻,正視着我,“無情死了。”
無情死了?
無情死了!
不,不會的,無情的劍術獨步天下,怎麼可能死呢?他一定是騙我的,他不想讓我再見無情,便欺騙我無情死了,一定是這樣的。
趙慕握住我冰涼的手,勸道:“死者已矣,你不要太難過。無情雖然已離開了你,但是我相信,他也不希望你爲他沉湎於痛苦。”
“無情沒有死!”我突然怒吼,由於太用力,引發身上的傷,竟不停地咳起來。
“我知道你一時之間難以接受,”他又心疼又擔憂,“你先歇着,不要胡思亂想。”
忍着那驚濤駭浪似的痛,我努力地坐起身,想要下牀,卻被他攔住。他強硬地將我按在牀上,令我無法動彈,“你不能下牀,你想做什麼,告訴我。”
眉骨酸澀,我祈求道:“無情是因我而受傷的,我要去找他。”
趙慕安撫道:“好,我派人去尋找,不過你要答應我,不要擅自下牀,好好調養身子。”
我點頭,淚水隨之滑落。
次日,趙慕告訴我,無情的確已經死了。
那晚,千夙矇混出宮告訴他宮中出事了,他帶着下屬立即趕往王宮,聽聞我與無情從側門出逃,便立即趕來。然而,他趕到的時候,嬴蛟與蒙王后已回宮,只命下屬將我與無情埋在郊外。
趙慕從蒙氏精兵手中搶回我,數十名士兵不敵趙慕的下屬,擡着無情快速逃走。
今日一早,他的下屬入城打聽,無情確實被蒙氏精兵帶走,死於他們之手。
無情,真的死了嗎?
我不信,絕不信,這麼好的人,怎麼會死?他武藝那麼好,怎麼可能輕易地就死了?
我要去找他,即便他死了,我也要找到他的屍身。
趙慕死死地抱着我,不讓我下牀,任我又打又罵……
鬧了很久,哭了很久,我喘不過氣,只覺得天與地快速地旋轉着,旋轉着,整個天地壓在我的心口,好像要將我壓成粉末。
再次醒來的時候,腦子很重,昏昏沉沉的,全身乏力,我似乎看見一張臉,很模糊,影影綽綽的光,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之後,我又醒來數次,卻總是處於半夢半醒之間,極度的睏乏與夢魘糾纏着我,不讓我醒來。我努力地睜開眼睛,可是眼皮很重,我想醒,卻醒不來。
我隱隱感覺到顛簸搖晃,不是在牀榻上嗎?爲什麼會有顛簸之感?
莫非趙慕帶我離開了咸陽?莫非他要帶我回邯鄲?不,我不去邯鄲,我要找無情……可是,我只能在心底吶喊,在睡夢中尖叫,誰也聽不見。
咸陽一行,趙慕志在帶我回邯鄲。
將我安置在公子府,府中守衛森嚴若監牢,看來他很擔心我會使計逃走。千夙寸步不離地守着我,開解我,勸慰我,企圖讓我放開胸懷,然而,無情的死,我如何能輕易釋懷?
我的身子慢慢復原,卻愈發沉默寡言,心氣鬱結,悶悶不樂,恍若行屍走肉。
千夙道:王子戰攜妻前往封地,嬴蛟軟禁秦王與太子皓,登位爲王,蒙王后晉爲太后,蒙氏一族在朝中的勢力更甚,飛揚跋扈,不可一世。丞相、御史大夫與諸臣懼於蒙氏雄兵,敢怒不敢言,只能暫時忍耐。
咸陽,秦宮,暫時風平浪靜。
每個夜裡,趙慕都會出宮回到公子府陪我,與我一道用膳,陪我解悶說笑。
他待我很好,好像我從未回秦,從未與無情相好且懷有孩子,從未離開過他。他不掩飾對我的情意,寵我,愛我,將我當做妻子,即便我冷漠以對,他也不在意,一味地呵護我、憐惜我。
我不知,他是真的不介意我與無情好過,還是裝作若無其事。
一晚,就寢前,他轉身離去,我叫住他,緩聲道:“我不值得你這樣付出,趙慕,你我之間,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了,我無法再像以往那樣對你。”
“爲什麼?”趙慕回身行來,眉頭微鎖。
“我的心中,已有無情,且我已與無情……無論如何,我不會再與你談及兒女私情。”無情死了,我愧疚、懊悔,心中只有驚濤駭浪般的仇恨,再也容不下兒女私情。那恨,日日夜夜啃噬着我的心,讓我不得安寧。
“我不介意,你也不要介意。”他的口吻很輕很淡,好像這根本就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握住我的手,“寐兮,在秦國發生的一切,不堪回首,你受的傷害還不夠嗎?在邯鄲,我不會再讓你受到傷害,我只想讓你過得開心一些。”
我抽開手,冷冷道:“除非無情沒有死,我的孩子沒有死。也許,當初回秦,我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但是我不後悔,是我害死無情的,你讓我如何放得下?”
趙慕溫存道:“我知道一時半會兒你放不下,但是假以時日,你的心情一定會平復的。寐兮,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話雖如此,我仍然無法平息心中的悔與恨。
嬴蛟絕不會放過皓兒,之所以暫留他一命,只是不想落下“暴虐”的口實,不想讓羣臣與秦國萬民說他殘暴不仁、弒弟奪位,不想背上千古罵名。皓兒命在旦夕,我豈能在邯鄲安享太平?
再者,嬴蛟與蒙王后害死無情,害死我與無情的孩兒,此仇不共戴天,我豈能什麼事都不做而在這裡與趙慕再續前緣?
我恨,恨嬴蛟,恨蒙王后,恨蒙天羽,恨得咬牙切齒,恨得怒火焚心。
我留着這條命,就是要你們的命。
可是,應該如何進行復仇大計?
數日來冥思苦想,我終於理清了思路。
這晚,我坐在庭中等候趙慕。
燥熱的暑氣被夜風吹散少許,樹影晃了一地;月華澄澈,如水清冷,蒼涼得令人發寒。
他緩步行來,站在我一側,“今晚月色不錯,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我轉身面對他,直接問道:“趙慕,若我想離開,你能攔得住我嗎?”
趙慕一愣,旋即氣急敗壞道:“你明明知道回秦就是死路一條,你還要回去送死?”
“嬴蛟與蒙王后害得我幾乎喪命,皓兒在咸陽生死懸於一線,你教我如何安心留在這裡?”我激憤地吼道。
“你想回去復仇?”他眉宇緊皺。
“是!此仇不報,非君子。”我怒意橫眸,熊熊燃燒。
“可是,你有把握擊敗嬴蛟和蒙太后嗎?”
“趙慕,你願意幫我嗎?”
趙慕盯着我,目光熠熠,我亦瞪着他,殺氣在臉上燃燒。
我知道,他正在天人交戰,幫與不幫,他必須做一個對他來說最有利的抉擇。他很清楚,如果我的仇恨沒有消除,如果我的心願未了,是不會留在他身邊的。
片刻,他沉聲問道:“你要我如何幫你?”
我緩了緊繃的面色,眨眸道:“我已有法子,只要你答應幫我。”
他的俊眸流動着精銳的冷光,“我可以幫你,不過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我頷首,他執起我的手,情意深深,“復仇之後,皓兒性命無憂,你回到我身邊,再不離開我。”
話畢,他凝視着我,不遺漏我臉上的絲毫表情。
我知道,他急切地想要我答應他。如今此種形勢,我勢孤力單,要復仇,要與嬴蛟和蒙太后對抗,談何容易?我只能答應他,藉助他的力量,纔有可能贏得這場仗。
我答應他的條件,待秦王宮大局落定,便回到他身邊。
接下來五日,我一掃往日的頹靡愁苦,以歡顏應酬他,日日夜夜陪伴着他,正如尋劍那時候一樣,情意綿綿,心意相通。有時候,我在想,如果當初我沒有離開他,沒有回秦,將會是什麼樣?秦趙會相安無事嗎?我和他可以長久嗎?
如果我沒有回秦,無情就不會跟隨我混入秦王宮,也就不會白白送了一條命。我感到後悔的,唯有此,無情,是我害死的。
而趙慕與我,再也回不去了,即使我感受得到他對我的濃情蜜意,我亦爲他怦然心動,但是在我心中,更多的是對無情的思念與懊悔,以及那隨着熱血流動的仇恨。
離開邯鄲的前夕,趙盼兮來到公子府,一見我就質問道:“你知道無淚在哪裡嗎?”
“他離開咸陽了嗎?”我一怔,無情遇害,無淚應該知曉,但是他爲什麼離開咸陽?
“他早就不在咸陽了,這一月來,我一直在咸陽找他,卻找不到。”她愁苦道,氣色不佳,雙眸黯淡,看來這一月,她爲無淚熬得清減憔悴了。
“無淚向來行蹤不定,也許過一陣子他又突然出現了。”我安慰道,這位公主的一顆心繫在無淚身上,只怕有得折騰了。
趙盼兮斜着眸子,狐疑地望着我,“你真的不知道無淚身在何方?”
我失笑道:“我受傷昏迷,被你慕哥哥帶回邯鄲,我怎會知道?”
她撲扇着大眼看着我,別有意味,“我想,無淚不會不與你聯絡的。”
我心中一動,她這話似乎話中有話,她想暗示什麼?她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再次問:“無淚真的沒有和你聯絡?”
我搖頭,假裝不在意地問:“爲什麼你覺得無淚會和我聯絡?”
趙盼兮沉吟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道:“因爲,無淚喜歡你。”
心神大震,我驚得失了言語。
“即使無淚沒有親口對我說,我也知道。”她極力要讓我相信,鄭重道,“你不信嗎?無淚在咸陽有一個相好的,那女子的容貌與着裝,與你有三分相似。”
“人有相似,沒什麼奇怪的。”我喃喃道,一時間無法從這震驚裡回過神來。
“這就說明,無淚喜歡你,纔會找一個與你相似的女子。”趙盼兮越說越小聲,沒有血色的臉上淨是傷心與失望。
無淚喜歡我?
這怎麼可能?
回想起與無淚相處的點點滴滴,從最初的相遇開始,到他和無情一同奪劍,再到他和無情落腳咸陽,爲我做了那麼多的事情,卻從不向我要求什麼,也從未表現出他對我的情懷。
假如趙盼兮所言不差,那麼,無淚對我的情意,無情知道嗎?
而我與無情出事之後,他在哪裡?無情死了,他離開咸陽,去了哪裡?
趙慕派人護送我回秦,千夙同行。
臨別那日早上,他匆匆趕到公子府,與我一道用早食。
飯後,他關上房門,從身後將我擁在懷中,臉頰貼着我的臉,溫柔低語:“寐兮,我擔心你一去再也不回來了。”
每當他抱着我,溫柔地待我,封存在心底深處的情愫便會翻涌上來,溢滿心間,讓我情不自禁地沉醉於他的情愛中。是的,我很卑鄙,我很壞,我無法忘掉趙慕,卻又招惹無情,雖然之前我從未想過與趙慕再續前緣,但是我的的確確沒有忘記他,他只是被我刻意地封鎖,刻意地遺忘。
實際上,刻意遺忘,往往記得更清晰,心中的烙印愈加深刻。
此時此刻,在我的心中,趙慕與無情,我同樣喜歡,不知如何抉擇。一個爲我癡等十二年,一個默默守護我、爲我出生入死,一樣的情深義重,一樣的癡心付出,我何德何能,卻得到他們的愛?
假若無情沒有死,兩人都站在我面前,一樣深情地望着我,我該如何選擇?
是的,我動搖了,曾對無情許過的諾言,永不相負,不敵趙慕深若汪洋的情意。
我沒有閃避他的親近,全心感受着他的愛戀。
“若你不捨得離開咸陽,我會親自把你綁回來。”趙慕轉過我的身子,擡起我的下頜,深深注視着我,“答應我,寐兮,一定要回來。”
“好。”我輕聲答應。
他低頭吻我,這一月來,他第一次吻我,脣齒緩緩吮着,溫柔似暖風。我閉上眼,一分一寸地沉淪,放任自己償還他的情意。他的鼻息愈加炙熱急促,親吻也變得綿密火熱,幾乎抽走我所有的氣息。
脣舌激烈地糾纏,他將我揉進他的胸膛,想要拆了我的身骨。這般情深,令我全身戰慄、心潮涌動,眼角溼潤,淚水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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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情根深種,亦揉碎了多少心腸?縱使桃花依舊,亦改變了多少人事滄桑?
回到咸陽,我感慨不已。
見我安然無恙地站在他面前,公孫玄驚喜得忘形,欣然之色流露無遺。
“雅漾,你沒有死?”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眼中似有淚光。
“我沒死。”我清冷道,將他的表情與心境盡收眼底。
他告訴我,朝中形勢不太妙,表面看來風平浪靜,實則波濤暗涌。嬴蛟軟禁秦王和皓兒,遲早會暗下毒手殺了他們,以絕後患。蒙天羽權傾朝野,執掌國政,囂張跋扈,朝中微言者,皆慘遭斬首。這一月來,已有四名大臣直言訓斥嬴蛟發動宮變、弒弟奪位,斥其寡德而白白送命。就連丞相也明哲保身,暫避蒙氏鋒芒。
整個秦王宮,甚至整個咸陽,都在嬴蛟和蒙氏的掌握之中,這一仗,會很艱難。
我道:“此次回來,我要復仇、奪權,公孫玄,你可願意助我一臂之力?”
公孫玄看着我,淡淡道:“你需要玄,玄自當竭力相助。”
他有此回答,我早已料到。我抿脣微笑,“你多年皆無妻妾,可是因爲喜歡我?”
他微低着頭,復又擡首,懇切道:“十多年前,玄在金殿上見你一面,再難忘懷。”
“雖難忘懷,何至於多年不娶妻妾?”我噙着笑意,略略譏諷。
“玄乃頑固不化之人,你不必介懷。”他自嘲地一笑,輕鬆地將自己的心結與情懷一語帶過。
“今後,我要你相助於我,無論何事,你都不會拒絕我?”
“不會。”
“你要我如何報答你?”我盈盈笑問。
“玄乃自願,你無須報答我,也無須放在心上。”公孫玄面不改色,淡笑如清風。
我看着他,緩緩笑起來,彷彿自己仍是懵懂的年紀,天真無邪,“謝謝你,其實,這麼多年過去,我已經不恨你了。”
公孫玄,確是一位胸懷坦蕩、風骨卓絕的真君子。
他道:“玄之榮幸。”
我藏身於公孫府,與丞相、王鑑秘密會見。
丞相與蒙氏不睦,自然希望有人對付蒙氏。王氏乃秦國望族,延續百餘年,近年蒙氏受寵於王,掌軍政,權勢熏天,王氏被蒙氏壓着,難有作爲。王鑑祖父和父親,不喜鑽營,鬱郁不得志,英年早逝,王鑑秉承家族遺風,武藝高強,驍勇善戰,忠誠耿直,年少時便在北疆功成名就,多年來一直效力於北邊軍防,抵禦匈奴。
這兩年,北疆較爲太平,他時常回咸陽。王鑑乃忠良之後,秉性純良,對於嬴蛟與蒙氏一黨所作所爲,極爲憤慨,卻因手中無兵,唯有感慨興嘆。
我對他道:“王上與太子蒙難,嬴蛟與蒙王后逆行,犯上作亂,人神共嫉,天地不容,王鑑,身爲國家良將,該當如何?”
王鑑威武抱拳,鏗鏘道:“撥亂反正,肅清朝野,擒逆賊,迎王上,還我秦朗朗乾坤。”
“好!我秦有你這樣的忠臣良將,社稷之福。”
“夫人有何差遣,末將無不遵命。”
我緩緩行至他面前,在他耳畔低聲耳語。
半月後,趙慕親率十萬大軍伐秦,列兵於秦國邊境,氣勢如虹。消息傳回咸陽,朝野震動。
其實,長平之戰結束不久,趙國消耗極大,兵力銳減,軍心受挫,將士戰鬥力不高,與秦“虎狼之師”相較,不可同日而語。但是,趙慕不是愚蠢之輩,若非有幾分把握,斷然不會親率大軍伐秦。既然來襲,必是有所籌謀,趙慕之才智、軍威,秦國還是十分忌憚的。
再者,秦國內亂,秦王被禁,大局雖已穩定,朝野、人心卻不穩,軍心亦有影響。這便是朝野震動、諸臣惶恐最關鍵的原因。
對於趙慕率軍來犯,蒙天羽並不擔憂,反而一副狂妄囂張的嘴臉,揚言要將趙慕趕回邯鄲老窩。
兩日後,蒙天羽親率十五萬大軍開赴邊境,決意將趙軍打回邯鄲,之後乘勝追擊,將趙國打得再無翻身之日。
以蒙天羽之氣焰,必定會這麼做。我所料不差,此乃復仇大計的第一步,借趙慕之兵,調蒙天羽及蒙氏雄兵離開咸陽。
蒙氏十五萬大軍抵達邊境這一日,我喬裝成宮人混進王宮。公孫玄已安排好一切,芄蘭在準備嬴蛟和蒙太后膳食的竈房當值,我乃新手,幫忙打下手。
芄蘭在晚膳中做了手腳,投入無色無味的毒粉,令他們手腳乏力,全身盜汗。
果不其然,夜幕完全落下的時候,傳來嬴蛟和蒙太后身子不適的消息。與此同時,王鑑從北疆秘密調入咸陽的五千精騎,猛攻王宮宮門。內應打開宮門,精騎長驅直入,宣王命招降,號令侍衛與宮門衛屯兵討伐逆賊,迎秦王執掌國政。
精騎兇悍勇猛,倏忽來往,如風,似箭,迅捷有如閃電。利箭穿胸,箭無虛發,鐵蹄在王宮中橫行無忌,所向披靡。侍衛和宮門衛屯兵中,忠心於秦王者、懾於精騎不可阻擋的殺氣者,紛紛投降;也有負隅頑抗者、忠於蒙氏者,遠遠不敵身經百戰的精騎,鮮血飛濺,橫屍當場。
馬踏屍身,血肉模糊。
我站在竈房門口,聽着繚繞於半空的喊殺聲、刀劍聲,望着夏季夜空下的血腥殺戮,沒有半分心軟與憐憫,有的只是復仇的快意。
很快,嬴蛟和蒙太后被擒,整個王宮爲王鑑掌控。
我走向日月殿,緩緩而行。血水蜿蜒,屍首散佈,可怖的慘況與刺鼻的血腥氣令我作嘔。我目不斜視地從屍身旁邊走過去,裙裾染血,鞋履沾血,我全然不顧,只覺得無比的酣暢快活。
前後不到兩個月,壯麗巍峨的秦王宮,發生了兩次宮變,殺戮殘酷,血流滿地,然而,清水洗刷過後,便無熱血的痕跡,一切如舊。明日一早,秦王宮仍是威嚴美麗之地,只是,秦王臨朝,重掌國政,太子皓再無性命之憂,將會成爲下一任秦王。
王鑑行在我身旁,恭聲道:“夫人,末將已命人重重包圍蒙府,只待夫人令下。”
我寒聲道:“請王命。”
王鑑按劍道:“諾。”
日月殿前,重兵把守,我和王鑑一到,精騎整肅。
踏入大殿,有一抹人影飛奔而來,撲入我的懷中,“母親……母親……”
我抱着皓兒,憐愛地摸着他的頭,“皓兒,可有受傷?”
“沒有,母親,我聽說你死了,我好傷心,好難過……這一個月以來,我很想母親……”皓兒說到傷心處,鼻音濃重,“母親,你沒有死,太好了。”
“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我推開他,蹲下來仔細地將他檢視一遍才放下心來,“皓兒,這一個月以來是不是很辛苦?有沒有人欺負你?”
“不辛苦,父王護着我呢。”皓兒摟着我的脖子,親暱地笑,“每次嬴蛟和蒙王后欺負我,父王就護着我不讓我受欺負。”
這一個月以來,皓兒瘦了一圈,面色不佳,必定是嬴蛟和蒙王后的虐待、折磨所致。思及此,我心中的恨意更烈。眸光一瞥,我看見秦王站在前方,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們。
秦王也清減了,眼窩深陷,面色蠟黃,神情萎靡,就連那身王袍也皺巴巴、髒兮兮的。
被親子軟禁虐待,本已憤恨,再者,吃不好,睡不好,擔驚受怕,驚恐無助。一生之中從未受過這樣的待遇與恥辱,他心中很不好受吧,是不是也心懷恨意?
王鑑跪地叩首,“末將令王上受辱,末將該死。”
“王將軍快快起身。”秦王扶起王鑑,拍拍他的肩膀,“你做得好,寡人會論功行賞。”
“謝王上。王上,逆賊嬴蛟、蒙王后與蒙氏一族如何處置?”王鑑請命道。
“斬首示衆。”秦王口吻淡淡,脣齒間卻有殺氣泄出。
我早就知道,秦王不會心慈手軟,如若不斬草除根,勢必後患無窮,即使是親子,即使是髮妻,因爲,君威不可侵犯,王權不可覬覦。
秦王重掌國政,嬴蛟、蒙王后逆反叛亂,斬首,蒙氏一族,亦全部斬首示衆,無一倖免。
領軍在秦國邊境的蒙天羽,當他聽聞蒙氏一族被斬首的消息時,副將早已接到王命,斬殺蒙天羽,接掌蒙氏大軍。
不日,趙慕退兵,蒙氏大軍亦回朝,與其他將士混編,以防叛亂。
這場撥亂反正的宮變,至此落下帷幕。
分離一月,皓兒害怕我再次離開他,整日黏着我,與我同寢同食,只要我稍稍離開,他便驚慌地尋我。我不覺失笑,又疼惜皓兒所受的苦,耐心勸道:“皓兒,你已經是大人了,不可再黏着我了,否則,會被人笑話的。”
皓兒鑽入我的懷中,緊抱着我,生怕我再次離開他,“我纔不管呢,我只要母親不離開我。”
“如果有一天,母親真的死了,不再回來了,你怎麼辦呢?”我試探道。
“母親怎麼會死呢?母親不會死的。”皓兒緊張地仰起頭,皺眉問道,“母親,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我不乖?”
“我跟你說笑呢,別胡思亂想啦。”我摸摸他的頭安慰道。
“母親,師父呢?爲什麼沒有回來?師父是不是死了?”皓兒問,“我聽聞,師父和母親是一起死的。”
心中一痛,眉眼痠澀,我眨眨眼睛,“你師父有要事在身,過些日子就回來了。”
皓兒將信將疑,“真的嗎?母親不能騙我哦。”
我重重地點頭,別過臉,不想讓皓兒看到我眼角的淚光,“真的。”
也許皓兒瞧出了什麼,不再多問,靜靜地賴在我懷裡。
過了一會兒,他驚喜地叫了一聲,“父王!母親,父王來了。”
他起身,飛快地奔過去,笑問:“父王是來找母親的嗎?”
秦王“嗯”了一聲,摸着他的肩,“皓兒,你先去外面玩,寡人與你母親說說話。”
皓兒應了,笑眯眯地跑到殿外去玩。
我站起身,冷淡地行禮。秦王走過來,靜靜地看了我片刻才道:“寐兮,寡人有話與你說。”
這幾日,他來過幾次,我皆以不同的藉口避開,拒絕與他詳談。因爲,我無話可說。眼前這個男子,秦王,我的夫君,害死了無情,害死了我的孩兒,我將如何面對他?
我從未喜歡過他,恨過他,也曾心懷愧疚,因爲我終究背叛了他,可是,無情與孩兒的死,消滅了那僅有的愧疚,恨嬴蛟、蒙王后的同時,我亦恨他。嬴蛟宮變那夜,如果不是他命人抓了無情,也許無情就不會受傷,之後便不會受制於人,便有充裕的時間與我離開王宮……總之,無情與孩兒的死,他也是兇徒之一。
“你借趙慕之兵,調離蒙氏大軍,命王鑑秘調北疆精騎入咸陽,攻入王宮,殲滅逆賊,委實高妙。寐兮,寡人應該謝謝你。”秦王的語氣異常誠懇。
“寐兮,看着寡人。”他握住我的手,溫和道,“皓兒都告訴寡人了,夜梟是皓兒的師父,你們早在當年回秦途中相遇相識,他還救了你和皓兒。後來,夜梟意外地救了寡人,進宮後得知你被那賤人貶至榮華殿,再次伸出援手,對你們多有照應。”
我一動不動地聽着,思忖着他是相信我與無情沒有私情,還是不再介意。
秦王沉聲溫柔道:“寡人不會介意那些流言飛語,寐兮,寡人終於知道,只有你對寡人才是一心一意的。”
我莞爾一笑,“王上終於明白,寐兮大幸。”
他鬆了一口氣,伸臂攬着我。
殿外,驕陽似火,熾熱毒辣。
之後,我物色了三名年輕的美人伺候秦王,他春風得意,忙完國政扎入美人堆中享樂,雖然也寵愛我,卻只是偶爾夜宿在日照殿。我感覺得到,他對我的寵愛更甚從前,卻不一樣了,他對我起了戒心,信任不再。我對他也不再曲意承歡,時常冷着臉,不苟言笑。
整日對着殺死無情與孩兒的兇徒,我又怎能笑得出來?
千夙多次傳達了趙慕的口信,讓我儘快回邯鄲,多次催促未果,趙慕限我一月之內回去,否則便來咸陽綁我回去。
我託公孫玄尋找無情的下落,數日來沒有任何消息。我相信無情尚在人世,相信無情不會輕易離開我,我想繼續尋找無情,不想就此回到趙慕身邊,可是我已答應了他,倘若我再不回去,依照他的性子,他一定會親自來咸陽接我回去。
日思夜想,也想不出可行的對策,難道我真要舍下皓兒與趙慕回去?
雖然我暫時無法放下趙慕,但我不甘心。
這日,千夙突然告訴我,有一人要見我。
夜裡,我來到榮華殿,看見昏暗大殿上那抹熟悉的挺拔身影,驚喜欲狂。
無情。
無情真的沒有死。
我飛奔進殿,就在他轉身之際,我猛地止步,所有的驚喜與激動全都消失不見,只剩下悲傷與絕望。他不是無情,而是公子淵,我的二哥。
二哥一襲黑衣,半張臉孔冷肅,半張鐵面冷硬,緩步上前,慢慢地擁我入懷。
我伏在他的肩頭,絕望轉化成心痛,無法自已地低泣起來。
年幼時,每當我傷心難過,二哥便會攬我入懷,讓我哭個夠,然後柔聲安慰我,逗我開心,很快的,所有的不快就煙消雲散了。
“哭吧,二哥知道你心裡難過。”他拍着我的背,溫言撫慰。
我抽噎着,漸漸地哭出來,發出“嗚嗚”的聲音。從邯鄲公子府開始,我壓抑着悲傷,以仇恨代替悲痛,直至回秦,未曾大哭過、發泄過,而壓抑的悲痛太滿太苦,就會因爲一句溫柔關心的話,全都發泄出來。
哭了好一陣,我才慢慢地止了哭聲,二哥以衣袖擦着我臉上的淚痕,“哭過了就好,雅漾,以後不許再傷心難過了。”
我說不出話,只是點點頭,一想到無情可能真的死了,整顆心似乎被利刃切開,撕裂的痛令我難以承受。
“雅漾,你要回到趙慕身邊?”二哥似是不經意地問。
“我答應過他。”我知道,他必定不希望我回到趙慕身邊。
“你作何決定,我都不會干涉你,只要你自己想清楚,不要後悔。”他的語氣,與上次極爲不同。
難道二哥想通了?不再想着復仇、復國?不再逼我對付趙慕?
見我滿目疑惑,二哥含笑道:“那日你對我說的話,我仔細想過了,我不該執著於復仇、復國,不該逼你做你不願做的事。你說得對,父王、母后也希望你開心快樂地活着,而不是爲了復仇犧牲一世幸福。”
我“嗯”了一聲,“謝謝二哥。”
他撫着我的臉,心疼道:“雅漾,無情已死,二哥不希望你沉湎於痛苦中,皓兒還小,需要你的扶持,切不可意氣用事而壞了皓兒的前途。”
我吸吸鼻子,“我曉得,二哥,你還要留在公子翼門下嗎?”
二哥擡眸望向殿外,“遲早會走的,雅漾,照顧好自己,不必爲我擔心。”他拍拍我的肩,“我走了,你珍重,若有要事找我,讓千夙與我聯絡。”
我上前抱住他,不捨得他就此離開,“二哥,我會想你。”
相擁片刻,二哥放開我,邁步離去,那孤絕的背影,融入蒼茫的夜色裡,再也看不見。
我望着空曠而黑暗的榮華殿,努力地尋找無情的身影,卻怎麼也尋不到。昔日的記憶涌上心頭,一幕又一幕,閃現在我眼前,栩栩如生。無情的沉默,無情的守護,無情的眼神,無情的嗓音,無情的愛撫,無情的朗笑,再也不會出現,再也不會了……
我蹲下來,放聲痛哭。
從此以後,每日傍晚時分,我都會來到榮華殿待上半個時辰,回憶與無情相處的點點滴滴,因爲只有這樣,我的內心纔會好受一些,我的後悔與悲痛纔有所緩解。
我拖延着不回邯鄲。
每次我在榮華殿想念無情,千夙總是陪伴着,靜靜地站在一側。
這日,她忽然開口道:“夫人,千夙有話想說。”
“何事?”我淡淡地問,對她的話提不起興致。
“夫人不能回邯鄲。”她站在我眼前,一字字鄭重道。
“爲何?”我驚訝於她悲憤的神色與鄭重的語氣,雖然她是二哥安插在趙慕身邊的細作,但好歹和趙慕也有多年的主僕情誼。
“假若夫人回到趙慕身邊,便是愧對無情。”千夙緊緊鎖眉,雙眸異常清亮。
這話大有蹊蹺,她到底想說什麼?我凝眸,故意淡然道:“你該知道,我已答應過趙慕。”
她欲言又止,目光閃爍,最終望定我,“無情之死,是趙慕的陰謀。”
趙慕的陰謀?
她含着怒氣的話,就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進我的心口,那麼突然,那麼疼痛,那麼詭異。
趙慕殺了無情?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未及我問,千夙一股腦兒地說出了事情的原委。原來,趙慕秘密來到咸陽,與嬴蛟私會,共同密謀王子戰大婚之日的宮變。嬴蛟掌控王宮,軟禁秦王和皓兒,追殺我和無情,而趙慕適時出現,救走我,無情便落在嬴蛟的手中,必死無疑。
千夙還說,趙慕入宮見我,如果我答應隨他回邯鄲,無情就不會死,但是,我拒絕了他,堅決留在秦國。他得不到我,一怒之下,對無情的生死便不管不顧。
我聽得心驚膽戰、痛徹心扉,爲什麼會這樣?趙慕爲什麼要這麼做?他竟然和嬴蛟密謀,竟然欲置無情於死地,只因我選擇了無情,而不是他。
“事出突然,公子覺得可疑,便命人查探,終於查到了真相。”千夙的聲音冰冷無情,彷彿冰錐劃過肌膚,疼痛侵入身體,“公子知道你無法承受這個事實,不讓千夙告訴你,可是,無情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夫人必須知道害死無情的人究竟是誰。”
“夫人,你要爲無情報仇。”她握住我的手臂,激動道,“千夙知道你不信,可這是真的,你可以去問趙慕。”
“夫人,你說話呀,夫人,你怎麼了?”千夙擔心地喊道,搖着我的身子。
心痛如絞,痛得太厲害了,麻木了,我聽不見她的聲音,只見她的嘴皮子一直在動。全亂了,我要好好想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拂開她的手,往殿外走去。
星光璀璨,夜幕上的星辰密密麻麻,數不勝數,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動……走着走着,我突然發覺這個地方很陌生,這是哪裡?我要去哪裡?
我舉目四望,整個夜空都壓下來,我避無可避,只能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