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太太鼻子裡面哼出一聲:“靠他,那就罷了。老爺的脾性你還不知道,最是重情義。”說着方太太頓一頓才道:“也虧他重情義,不然我的日子過的,只怕比黃連還苦。”商戶人家男子發跡之後多有行納妾之舉的,結親時勢均力敵的妻家此時往往已不如發跡之後的人,此時寵妾滅妻之事就變的尋常。
置外室娶兩頭大這種事,在那時就已常見,這還算全了原配的體面。接進新寵,在家中置個佛堂讓原配吃齋唸佛還算是男人有良心。藉口養身,把原配送到鄉下莊子裡的也不鮮見,這樣好歹雖後院成了後納新寵的天下,但親還沒斷,牌位還在。甚至有行休妻之舉,縱告到官府,財勢不如人的時候,也不過白走了一趟。似方老爺這般對原配依舊尊重,家務全委於原配之手,讓妾室們聽命於原配在外沒娶什麼兩頭大的,真算得上有情有義。
雨青見又勾起方太太的傷心事,忙說起別話:“凡事有利就有弊,太太現在事事順意,旁的事也就別再放在心上。”方太太嗯了一聲才道:“橫豎你還是記得告訴他們,羅姨娘那邊的要什麼,不許她的丫鬟婆子出去買,都由採買的送進來。羅大爺要來見羅姨娘,都不許他們兩兄妹單獨見面,旁邊必要有人守着。”
方太太想了想又道:“這幾個月羅姨娘要的東西,都要送好的。”雨青忙應了又加上一句:“太太就是心善,說來對妾,還有哪家這樣對待的?”心善?方太太脣邊現出一絲笑,不善能行嗎?倒是想讓羅姨娘隨時在身邊伺候,打着罵着的,但是能過了方老爺的那關嗎?自然不能,既如此,也只有這樣對待了。
當日小院之中初結親恩愛的小夫妻,那樣日子,永遠都不能再回來了。從搬進這座大宅,看見那些環肥燕瘦各色美人時候,方太太就知道,丈夫,已經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了。
桌屏總算在臘月二十五繡完最後一針,邱玉蘭瞧着面前這副海棠圖,想象着把它鑲在檀木底座上,放在桌上,那才叫一個好看。小玫已經在旁笑了:“姑娘的手藝,真是精緻的不得了,到時湊成一幅,大家定會都說,姑娘做的是最好的。”
邱玉蘭心裡得意麪上不顯,瞧小玫一眼:“今兒嘴上抹了蜜了?說的這麼好聽。”小玫搖頭:“姑娘做的是真個好,不過呢,奴婢今兒也有喜事,太太已經把年前的賞錢發下來了。奴婢足足得了五兩銀子呢,太太還說,凡這院裡的下人們,都按三個月的月例發賞。除老太太院裡也是三個月的月例,連太太院可只有兩個月的月例呢。”
邱玉蘭低頭一想就明白方太太的用意,對小玫道:“去,把我做好的那件坎肩拿來,我給舅母送去。”小玫又是一笑:“這件坎肩可是姑娘花了四五個晚上做成的,您這份孝心,真是……”
邱玉蘭瞅小玫一眼,伸手捏一下她的臉:“你啊,五兩銀子就讓你說個不停,若再多賞你一些,你豈不更加歡喜?”小玫搖頭:“五兩銀子在姑娘眼裡算不得什麼,但一來這是太太給的恩典,二來,奴婢當年的身價銀子也不過十兩,還是賣倒的死契。”
邱玉蘭心裡不自覺嘆了聲,面卻微微一板:“照你今兒說的,日後你拿了別人二十兩銀子,不就什麼都肯做了?”邱玉蘭話雖說的嚴厲,小玫從她話裡卻沒聽出什麼怒氣,眼張大一些:“姑娘難道忘了,君子愛財取之以道,奴婢雖不是什麼君子,卻也跟着周先生聽了這麼幾個月的課,怎會味了良心做事?”
邱玉蘭這才繃不住笑了:“逗你玩的,快些拿了坎肩我們去見舅母。”小玫揚一下手裡的東西:“瞧,我早尋出來了。”姑娘的話我甚時候不放在心上了?”邱玉蘭又是一笑,這才帶着小玫走出去。
剛走到方太太上房,就見雨青從屋裡出來,瞧見邱玉蘭,雨青忙上前行禮:“姑娘來的正好,正要去尋姑娘呢,方纔來人報信,說老爺已在城外了。”雨青正說着,方太太也從屋裡出來,見到邱玉蘭就招手:“你來的正好,快隨我去接你舅舅。”
邱玉蘭含笑上前:“可不巧,剛給舅母做了件坎肩,想讓舅母試試呢,這會兒舅舅就回來了。”方太太聽了哦的一聲,雨青已在旁道:“方纔太太您還說呢,說繡娘新做的這件坎肩有些針線不好,一時又尋不到別的。可巧表姑娘就做得了,不如太太您先換上這件?橫豎老爺總有一會兒纔到。”
說着話,雨青已把坎肩拿過來在院中抖開,方太太舉目一看,上面繡的牡丹花跟活的一樣,用手摸一下,連個線頭子都摸不到,點一點頭。見方太太應了,衆人忙簇擁着方太太進屋換上坎肩,果然各處都合適,自然都撿好的說,方太太聽的心裡越發歡喜,小丫鬟已經喘着跑進來:“太太,老爺已到門口。”
方太太這才帶着邱玉蘭她們往前走,剛走到廳門口就聽到方老爺在和方老太太對答。方老太太倒先了一步,邱玉蘭面上有幾許赧然,方太太已經拍拍她的手示意不必如此,含笑走進廳裡。
方老太太正在和兒子說話,瞧見方太太走進來就輕咳一聲:“怎麼這時候纔到。”方太太行禮罷恭敬地道:“方纔玉蘭給我做了件坎肩,特地換上了,這纔出來晚了。”方老太太往方太太身上望了望,點頭道:“不錯,玉蘭,你的針線活越發好了,前兒你給我做的那雙鞋,真是可腳。”
邱玉蘭正待答話,方老爺已經道:“先別敘這些,來,你們都見見這個侄兒,日後,他就在我們家長住了。”隨着方老爺的說話,一個清俊少年已走上前行禮。
邱玉蘭方走進廳內,已經瞧見多了這麼個眼生的人,但方老爺沒說也不好仔細去瞧,此時聽到一口一個侄兒,不由奇怪看了眼,見這少年生的清俊,想再細看幾眼,又覺得這不是閨閣女兒該做的事,忙把頭低下。
方老太太已扶起這少年,仔細端量一番才道:“好清秀的孩子,禮數也好,這孩子是哪家的?”這少年被贊,面色不由微微有些發紅,方老爺已經輕嘆一聲:“娘還記得兒子初出去做生意時,結識的一位石兄嗎?”方老太太仔細想一想:“記得,那年我做六十大壽,石老爺還來吃酒,千里迢迢地來,一口一個伯母不離口。”
方太太已往那少年面上瞧去,眉微微一皺:“這位瞧來竟和石老爺有些廝像,難道竟是他的公子?”方老爺提到石老爺的時候,少年的眼圈就有些微微發紅,此時再聽到方太太也如此說,少年更加有些忍不住,淚又要墜落,強忍住對方太太道:“伯母所料不錯,小侄確姓石,只是家父,家父……”
見少年哽咽,再細看他身上,月白色外袍,腰上系的是麻繩而非絲絛,這竟是孝中打扮。方老太太總是老人,瞧着未免覺得有些忌諱,眉已經皺起,方老爺既能把人領來家中,自然就有一套說辭,瞧着方太太道:“石兄去年逢了個大難,等難解掉之後人已經不行,家財也已四散,家僕自然去尋別主,只留得一個老僕帶着侄兒過日子。我這次出去想起許久沒有石兄的信,特意彎去瞧瞧,才知道了這些,那老僕年紀已老,前些日子也已去世。我見侄兒在外無人可依。朋友素有通財之義,這才帶了回家。”
說着方老爺不自覺地往邱玉蘭那望了一眼,邱玉蘭正好奇地望着少年,倒沒注意到方老爺這眼。方太太素來眼裡心裡只有方老爺一人,這眼自然落到她眼裡。再一細想,若方老爺真有這份心,也算件好事,想到此方太太開口對少年說話就帶了親熱:“原來如此,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了?以後就住在我們家裡,千萬別把自己當客人,要什麼只管和我開口。等明年你弟弟的先生來了,你們弟兄們也在一起讀書正好作伴。”
少年從小也是生在富貴叢中,去年石老爺遇難之後,慌了手腳到處求人,救回來的不過是隻有一口氣的人。等石老爺一倒頭,料理喪事也尋不到人幫忙,那些家僕也趁亂捲了些家財逃走。虧有一個老僕忠心,把那些還記得的田地准折了湊出錢來發送了石老爺。剩下的那些家財四處攢一攢,連將將過日子都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