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歇?自從羅姨娘進了這家門,方老爺回來頭一晚不進她的房還是頭一遭,方太太覺得自己手腳都有些慌亂了。愣了一會兒才吩咐雨青趕緊帶人打水來給方老爺洗臉擦腳,又把那香爐裡的香多放了一把,牢牢壓上,這才附耳對雨青吩咐兩句。
雨青的臉登時就直紅到耳根,擡頭羞怯怯望一眼方老爺,方太太拍她一把,就打算往外走。猛地牀上的方老爺伸手扯住方太太的手,睜眼瞧着方太太有些不滿地道:“我不過是來這歇歇,想和你說說話,雨青她們服侍好了就都出去吧。”
雨青聽了這話,耳根越發紅了,方太太望着雨青,又瞧一瞧方老爺,一時竟不知道怎麼說,但對丈夫的依從還是站了上風,輕嘆一聲道:“既如此,委屈你,雨青,你就帶着人出去。”
雨青躬身應是,帶了小丫頭們都出去,方太太這才坐回牀邊,有些委屈地道:“我並不是要用我的丫頭爭寵,只是只得虎哥兒一個,終究還是單薄了些。這家裡,不拘是誰,若都能再得一個兒子,虎哥兒日後的擔子也輕些。”當然,方太太在心裡默默加了句,橫豎羅姨娘不要再懷就好。
方老爺重又睜開眼,手往妻子眼下一摸,摸到一手淚,屈起一根手臂看着妻子,嘆道:“就算能生出來,等到長大也不曉得是什麼脾性。況且……”方老爺並沒說完就長嘆一聲。方太太悲從中來,緊緊抓住丈夫的手:“我們家做的好事也夠多了,冬日施粥夏日給米,遇路搭橋。可爲什麼子嗣上就這麼艱難?”
方老爺淺淺一笑:“我以前也不知道,後來才明白,虎毒尚不食子。這都是命。”啃食女兒得來的富貴榮華,終究要用子嗣艱難來回報。這話讓方太太心中一酸,淚掉的更急:“可我們對玉蘭,已夠好的。”
方老爺點頭:“所以又得了個銀姐兒,而且沒接回玉蘭之前,虎哥兒的身子骨也不大好,總是病病歪歪的,玉蘭回家之後,虎哥兒的身子也漸漸強壯,再不像原先。”方太太用帕子點下眼角:“你說的是,可我們能對玉蘭怎樣?除了給玉蘭備份極厚的嫁妝,找個妥當的人家,別的也就沒什麼。”
方老爺眼望帳頂:“所以我把石侄兒帶來了,這孩子人長的不錯,家教也好,又經歷過磨難,比不得那些從小順風順水的孩子。如果能做個臂膀,到時虎哥兒也無需這麼辛苦,玉蘭也能得到一個良婿。他也從此有了家,真是各種都好。”
方太太見丈夫暢想這些時候面上有笑容,伸手摸上他的臉,聲音十分溫柔:“你做主,你說了算。只是這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能知恩也罷,萬一有個什麼,那就斷送了玉蘭一輩子。”
方老爺定定地望着妻子,過了會兒才道:“這念頭和我心裡想的一樣,所以才接了家來,到時你冷眼觀着,天長日久,有個什麼細絲麻線也落在你眼裡。”這話說的極掏心挖肺,方太太臉上不由露出笑容。
方老爺順手握住她的手,聲音放柔一些:“能得你這賢妻,是我這輩子最值得慶幸的事。”這話讓方太太心中滿是柔情,只輕聲道:“我這麼個人,能少些錯處就是,哪還能稱個賢字?”方老爺笑了:“這不然,我出門這些年,眼見的人也多了,怎會不知道你的好處,只是以前總覺得以前虧欠了自己,總要彌補一二。”
這話讓方太太心裡添上幾分酸楚,悄悄地拿起丈夫的袖子擦了擦眼淚,方老爺輕拍一她以示安慰,接着又道:“雨青還沒滿二十,正是花信年華,服侍了我兩三年也沒身孕。這次就我做主把她嫁了吧,你把她爹孃找來,瞧瞧是由她爹孃做主尋一門親事呢還是你在這家裡有哪個管事沒娶親的,給她尋一個。”
連通房丫頭都要遣散了,看來自己丈夫是真的收心了,方太太閉上眼,重重點頭,丈夫的胸膛早不是當年小院裡年輕夫妻時那樣健壯,但在丈夫身邊,方太太從沒覺得有這樣安心。
羅姨娘在房裡等了半宿,也沒等到方老爺的人影,瞧着桌上安排的那桌精緻酒菜,再望望鏡中自己,容貌並沒有衰,爲何就恩已斷?菊花磨磨蹭蹭進來,小心翼翼地道:“姨奶奶,太太房裡已經熄燈很久了,而且,丫鬟們全被遣出來了。”
羅姨娘從沒覺得有這一刻的挫敗,就算虎哥兒被奪走,挫敗感也沒那麼重,有方老爺的寵愛,說不定又有身孕,生下個兒子,看方太太還怎麼來奪自己的二兒子。可是此時,方老爺回來頭一晚不進自己的房,實實在在往羅姨娘臉上打了重重一巴掌。
羅姨娘拎起酒壺,把酒往嘴裡灌,菊花不敢不上前服侍,剛叫了聲姨奶奶。菊花臉上就重重地捱了一巴掌:“什麼姨奶奶,我這輩子,就吃了這麼大的虧。”說着羅姨娘把手上的酒壺往地上一摔,酒香四溢。羅姨娘定定地看着這個酒壺,突然大笑起來,笑到一半又哭出聲,聲音淒厲,菊花想上前收拾又不敢,還是羅姨娘伏桌哭了一會兒耷拉着鞋往牀上一歪,菊花纔敢收拾了這殘局退出屋。
羅姨娘屋裡的鬧劇,第二天一大早就被雨青告訴了方太太,雨青還抿脣笑道:“老爺現在回心轉意,太太真是大喜。”方太太端詳着鏡中的自己,只覺得容色充盈,怎麼打扮都好看,瞟一眼雨青:“我喜,你也喜。”
雨青不覺一愣:“奴婢喜在何處?”方太太拉住她的手:“老爺昨夜和我說了,你還年輕,老爺覺得近年精力不濟,也不想耽誤你。讓我叫你爹孃來,是由你爹孃自去尋人家還是尋個管事的嫁出去都成。你跟了我一場,又服侍了老爺一回,我也不虧待你。先問問你的意思。只是有句話我要先說在前頭,服侍過老爺的人,要嫁進殷實人家,總只能做填房繼室。”
這是雨青心中一直有卻不敢說出來的念頭,聽到方太太這番話,臉又紅了,捏着衣帶道:“奴婢全憑太太吩咐就是,只是奴婢爹孃總是鄉下人,認不得什麼好的。”說完這句,雨青整張臉已經全紅,方太太心中也是這樣打算,雨青總是自己身邊大丫鬟,若嫁個鄉下種田的,難免埋沒了她。倒不如自己給她尋個開店鋪的殷實人家,嫁過去也好豐衣足食。
見方太太點頭,雨青忙跪下給方太太磕頭謝恩,重站起身時面上顏色不由喜動非常。
聽到方太太遣嫁雨青,方老太太倒說罷了,羅姨娘不由嘴一撇:“老太太,太太平日不是說最是賢惠,怎麼此時就要把通房都給嫁了?這樣善妒,真是……”方老太太往羅姨娘面上瞧了一眼,羅姨娘忙收起不滿殷勤地給方老太太整理一下靠枕才道:“奴也不過閒着白說一句,奴心裡對太太,從來都是敬佩的。”
方老太太舒舒服服地靠在靠枕上瞧着羅姨娘,緩緩地道:“我曉得你是心直口快的人,若你像陳姨娘一樣嘴巧,也不會……”羅姨娘順勢坐到榻邊,正準備和方老太太訴訴這些日子的苦處,簾子掀開邱玉蘭走了進來,徑自到方老太太榻邊行禮道:“外祖母,孫女這幾日給您做了頂暖帽,今兒拿來給您試試。”
方老太太伸出手,羅姨娘忙扶她起身,邱玉蘭已從身後的小玫手裡拿過暖帽,小心翼翼地給方老太太戴上。方老太太的丫鬟如秀已搬過面鏡子照着,嘴裡還笑道:“昨兒老太太才說要做頂新暖帽,戴着好過年,誰曉得今兒表姑娘就做好送來,果然是親孫女,別人嘴裡說的再好也沒表姑娘這樣孝心虔。”
這話又戳了羅姨娘的心,自從沒要回孩子,如春就被方老太太趕去管些細碎事情,這屋裡如秀就出了頭。如秀和如春可不一樣,對邱玉蘭和方太太兩人,那是嘴甜的更蜜似的。羅姨娘緊捏一下手裡的帕子,怨恨卻不敢從心裡流出,畢竟現在情形,只有巴結好方老太太纔是正經事。
壓下心裡那股又燃起來的怒火,羅姨娘也笑道:“老太太就是好福氣,這城裡大大小小這麼些人家,又比老太太富的,也有比老太太貴的。但似老太太過的這樣順心隨意從不淘氣的,那真是隻有老太太一個人。”方老太太正拿着一面鏡子在那瞧自己戴的那頂暖帽,聽了羅姨娘這話就笑出聲:“順心隨意這四個字,纔是最難的。說起來,也是你太太爲人寬厚,雖是沒嘴的葫蘆說不出什麼好聽話,但對我,也是小心侍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