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衡山路安亭別墅的花園酒店裡住了下來,在酒店吃了一頓又甜又淡的上海菜,把我們幾個弄得胃口直倒,騾子和屎霸沒吃兩口就溜到酒店的俱樂部打檯球去了。
我和老胡回到公寓,抽着悶煙,靜望着窗外不斷變幻的天色,兩個人都意興闌珊。這兩天我給曲麗媛發了好幾個信息都不見回,打電話總是處於關機狀態,不知她那邊到底出了什麼事,弄得我焦慮異常、坐臥不安。對於老胡的際遇,我感同身受,知道他此刻心裡定然十分難受,想安慰他,卻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沒想到,山東空姐興沖沖地殺了過來,把門敲得山響,在門外大聲叫着屎霸的名字。我去開的門,她見到是我,顯得十分失望。
我給屎霸打了電話,屎霸一聽空姐來了,撇下騾子飛奔而至。空姐說帶我們去虹藩,她開了車來,趕緊去,要不好位置一下就被人佔了。屎霸說,什麼酒吧,怎麼生意這麼好。
空姐說,上海的夜生活就是豐富,每到了晚上,上海人不在家裡,就在酒吧,或者在去酒吧的路上。尤其虹藩這種有特色又上檔次的酒吧,生意特火,去遲了只能坐二樓,不能近距離看演出了。
這時騾子也上來了,對屎霸說,哎,你還沒給我們介紹人家的名字呢。
屎霸說,她叫吳亦詩,用我邊們疍家話來說就是無意思,沒意思的意思,話音未落,吳亦詩就衝過來在屎霸胸口上捶了兩拳。屎霸裝出要吐血身亡的樣子,吳亦詩推了他一下,說快走,要不我就真下重手了。
我叫屎霸和空姐先去佔位,我們一會自己打車去,給他們創造獨處的機會,好讓屎霸儘快拿下。屎霸心領神會地朝我點點頭,和吳奕詩推推搡搡地出了門。
我和騾子硬把老胡拖了出來,不讓他一個人在酒店裡窩着。
夜幕低垂,燈火漸亮,天空墨藍,密雲連綿。衡山路上遍佈着衆多巴洛克、維多利亞、哥特風格的別墅,鱗次櫛比的酒吧、食肆,霓虹閃爍,外文彌眼,充滿了濃郁的歐陸風情,兩岸數百株高大茂盛的法國梧桐更是平添了不少異國情調,淡淡的林木清香四散流溢。一陣弱如鼻息的微風吹過,樹影婆娑,草葉瑟瑟,有如靈魂歸去。
我一時間恍徜迷離,彷彿回到了北京楊柳低垂、慵懶閒逸的後海,我和藍蔚渝在那個涼風習習的夏夜裡泛舟于波光粼粼的湖中,我問她,你的名字怎麼這麼好玩,喂什麼不好,偏偏要餵魚?她微微一笑,露出兩個俏麗的小酒窩,說是啊,我爸起的,從小沒少被人取笑,連你都來佔我便宜。我聽了立即手腳並用地從船的一側爬過去,她說你幹什麼,把船弄得搖搖晃晃的。我說我來佔便宜啊,上前對她飛禽大咬,幾乎要把船給搞翻。
此去經年,青春的大門早已轟然關閉,我孑然一身站在門外,望着飄渺黯黑的人生之路,心中彷徨。不遠處的路上,一個曲線玲瓏的身影駐足長立,笑靨如花,只是霧靄重重、山嵐氤氳,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不知是否就是我心中所想。
虹藩酒吧門口聳立着一個巨大的印第安人頭像,膚色黧黑、目光峻嚴,像是在冷冷地俯視着滿世的奼紫嫣紅,告訴我們,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只不過是過眼飛灰,人生原本蒼涼。
一走進去就感到喧囂鬧騰、熱浪逼人。酒吧的主色調是北美大陸保存完好的原始森林蒼蒼莽莽的土褐色,粗獷的天花,厚實的原色木地板,牆壁上是氣勢磅礴的印第安人圖像,四處可見的釀酒大桶,桶上插着怒放的野花,正如生命最絢爛的時刻。屎霸和吳亦詩招呼我們坐在轉角的一個位子上,這兒視野開闊,又避開了人潮洶涌的出口和櫃檯,是個好地方。燈光橙黃柔和,音樂輕快抒情,酒香飄浮,使我原本緊繃的神經和焦慮之情漸漸鬆弛。我和騾子點了一份7成熟的牛扒,各一杯傑克丹尼,老胡只要了一瓶加冰的龍舌蘭。我和騾子囫圇吃完了那份牛扒,也說不出是好吃還是不好吃,然後往傑克丹尼里加進檸檬和冰塊,搖勻,淺淺地啜了幾口。老胡的龍舌蘭不兌雪碧也不加汽水,辛辣濃烈,他自斟自飲,一會兒就連喝了四杯。毒花最豔,烈酒最香,卻也傷人最深。爲了不讓老胡醉成一灘爛泥,我和騾子趕緊喝完傑克丹尼,一人倒了一杯龍舌蘭,瓶中所剩也就不多了。
才八點多鐘,酒吧里人還不多。吳亦詩生性奔放,說我們幾個怎麼都跟詩人一樣,天一黑就開始憂鬱,拉着屎霸到舞池跳舞去了。一曲終了,他倆回到位子上,吳亦詩和屎霸如糖似蜜地粘在一起,頗有幾分“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的味道。
舞臺上的兩盞大燈向臺下輪番照射,一隊樂手魚貫上臺,吉他、貝司和電子琴的伴奏緩緩響起,一個剃光頭、打鼻釘的妙齡女子開始演唱,唱的是一首英文歌。唱腔圓潤,旋律優美,歌聲裡有淡淡的哀愁,光頭女歌手深情的演唱彷彿在向我們講述一個美麗動人的愛情故事。
騾子問這是什麼歌,吳亦詩說這個樂隊以前沒見過,估計是新來的,她也不知道,但是覺得很好聽。
老胡說,這首歌的名字叫《APerfectInian》,一個完美的印第安人。這是葉蓓最喜歡的一個女歌手唱的,愛爾蘭的歐康納。這首歌裡有一句歌詞:你給的任何一個微笑,對我都是拯救。以前每當我不開心的時候,葉蓓就會對我說這句話,讓我笑一笑。她還爲這首歌寫過一首中文歌詞:
莫道歡情少,浮生若夢,低迴首,醉看雪紛揚,挽之黑髻,歸之白頭;
曲中意難忘,情逝如水,凝眸處,悲嘆煙雲散,淡了紅顏,老了妾身。
沒想到,她所寫的,後來都變成了事實。我一直以爲時間會沖淡一切,直到今天見到她的時候才發現,我錯了,時間只是把那些不重要的東西過濾掉了,能夠留存下來的記憶,已經成爲我們身體裡的一部分,已經不能割捨,無法抹去。
說到最後,老胡竟忍不住動容落淚。我和騾子分別拍了拍老胡的肩膀,席間一片靜默。
最先開口說話的是吳亦詩,她說,哎,胡哥,你剛纔說你以前的女朋友叫什麼?是不是叫葉蓓?蓓蕾的“蓓”?我們東航的貴賓廳經理也叫葉蓓。
老胡點了點頭,說,是的,葉蓓,蓓蕾的蓓。我今天見到她了,我曾經傷害過她,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要求她原諒,哪怕她上來給我一巴掌,我也會覺得心理好受一點,可是她連認都不肯認我。
我把老胡今天在機場出口碰到葉蓓的情形講了一遍給吳亦詩聽。吳亦詩聽完皺着眉頭說,哎,不對啊,葉姐三年前離婚之後就一直沒再結婚,她哪來的老公?你說的那人是不是一米七五左右,三十多歲,開一奧迪的?
我說是啊是啊,那個不是她老公啊?早知道我就揍他了。
吳亦詩乜斜了老胡一眼,有點憤憤不平地說,四年前,葉姐和我們東航飛南美航線的副機長魯裕田結了婚,因爲那時葉姐已經有三個多月的身孕了,她不想孩子一生下來就沒有爸爸,就答應了說過要照顧她和孩子一輩子的魯機長,在上海買房結了婚。可是,葉姐說她忘不了那個負心漢,孩子的親生爸爸。魯機長再寬容也是個男人,孩子不是親生的也就罷了,哪個男人受得了自己的老婆一直對前男友念念不忘?孩子不到一歲的時候,他們離了婚,魯機長把淮海路那套一百多萬的房子留給了葉姐,辭職去了深航。今天那個男的叫程大開,是一個大公司的老總,這兩年一直在追葉姐。這個程胖子爲了追葉姐,可以說是不惜血本,剛開始那陣子,葉姐飛哪條航線他就去哪,幾乎每週都要飛兩趟北歐,就爲了能見着葉姐。不過啊,你們這些臭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剛開始的時候一個個都甜言蜜語山盟海誓,其實都是陳世美。
屎霸委屈地說,喂,不要一槓子打死一飛機的人,我跟他們不一樣,我可堅貞了,絕對會爲你守身如玉,從一而終。
我見說到了關節點上,屎霸在這搗亂,拿一塊哈密瓜堵住他的嘴,叫他別廢話。
老胡目光霍地閃了閃,問,葉蓓答應那個人沒有?
吳亦詩說,你們爲葉姐設身處地考慮一下,如果是你,你答不答應?
這時換了一個男歌手唱歌,唱伍佰的《挪威森林》,和女光頭相去甚遠,唱得像伍佰他弟,二百伍。
屎霸兩口吞完那塊哈密瓜,滿嘴汁水淋漓,擺擺手說,不答應不答應,那個男的肥頭大耳,長得跟一豬八戒似的,天天對着這麼一個人,哪還吃得下飯啊?更何況還要跟他睡一個牀,那麼大一陀肉,他翻個身,還不把人給壓死啊?
騾子說,說得有道理,葉蓓長得那麼好看,要什麼有什麼,當環球小姐都可以,要是想嫁個有錢人,嫁霍啓剛郭臺銘都綽綽有餘,幹嘛要嫁他呀?
我說,小吳,你快說,葉蓓到底答應那個老闆沒有,老胡還有沒有機會?
吳亦詩點了一根七星,優雅地吐了一口菸圈,說,遲了,葉姐和程大開要在下週日舉行訂婚儀式,程大開在金茂凱悅定了50桌,光是我們東航的就十幾桌。
老胡一下頹了,拿起那瓶龍舌蘭仰脖往嘴裡直灌,兩下就喝沒了,揮手讓服務員再上一瓶,我剛伸出手去想阻止老胡,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想想還是算了,由得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