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忍不住啊。
大久保良一死死盯住猙獰可怖的公卿面具,胸腔的灼熱燒地他嗓子都在冒煙,他努力地哈出每一口氣,都能聽着喉嚨深處裡岩漿盤踞、流動、每一次炸裂都隱約帶着一個聲音鑽進他的大腦裡,那個聲音在叫他哥哥,讓他給她復仇。
尚未冷卻的怒火終於噴發了,他不得不噴發,岩漿冷卻後會結成黑色的殼包裹在他的心臟上,餘生他都會冰冷地喘不過氣來,在幽閉的繭中自責到死,所以他選擇了爆發,血管裡流的不再是血,而是滾燙的鐵水熔漿!
所謂復仇這種東西啊,就應該在你燃燒最烈的時候,張開擁抱將仇人撲在懷裡,把自己和對方一起燒死在痛楚中,化作一抔塵埃。
黑色的格洛克槍管塞入過半進了公卿面具的尖牙中,格洛克設計的Glock17手槍在槍械競賽中一萬次射擊只卡殼了一次,萬分之一的機率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如果他按下扳機,子彈就會旋轉着射入老人的嘴裡,傾斜着向上鑽去在大腦內轟出一片空腔,最後給那後腦開上一個巨大的洞。
他的手指繃緊如鐵石,激發撞針的扳機毫米級顫抖着,僅僅差一線、只差一線的力量他就可以射出槍膛裡那顆早已經滾燙無比的子彈。
“開槍吧,開槍啊,爲什麼不開槍呢?”
意識激烈模糊之中,良一甚至幻聽出面前的王將在譏笑嘲諷他,被槍管塞住的嘴裡舌頭靈活舔舐着殘餘的溫度和硝煙味,那可憎的笑容下傳來嗬嗬的笑聲,更進一步刺激着他的腦神經。
去你媽的。
良一開槍了。
連開17槍,槍口噴射出亮眼的火焰,噪作的槍聲迴盪在空曠的極樂館中,黃銅彈殼彈出落在了賭桌上叮噹彈起又落下。
硝煙升騰,格洛克槍口指着天花板,一隻手握在槍管上。
“爲什麼。”握着槍的良一問。
在千鈞一髮之刻,所有子彈都射歪了,垂直射入了天花板,帶起少許白灰簌簌落在綠絨的賭桌之上。
賭桌上響起了掌聲,是王將在鼓掌,相比面具之後的笑容一定極爲諷刺。
王將鼓掌,櫻井小暮也跟着鼓掌,於是整個極樂館中掌聲此起彼伏。
在他的身邊,林年的輕輕鬆開了握住槍管的手,側頭看了一眼一言不發盯着他們兩人的王將:“如果殺他這麼容易ꓹ 問了他的話之後我再重新把你的槍管塞進他的嘴巴里也不遲。”
良一因爲暴怒而僵硬的身軀緩緩鬆弛了下來,他將格洛克按在了賭桌上ꓹ 拖拽着劃到了邊上下了賭桌。
眼眸交錯之間,良一讀懂了林年的潛臺詞。
即使他開槍了王將也不會死,反而會讓情況更糟糕。
是啊ꓹ 如果良一暴怒地開槍,出其不意打爆了猛鬼衆頭領的腦袋ꓹ 那麼困擾日本分部數十年的噩夢就可以結束了,林年只需要開啓剎那帶着良一衝出極樂館逃亡深山就大功告成了。
可一切真有那麼簡單嗎?王將毫不設防地坐在賭桌後ꓹ 真的有如魚肉入了砧板之上嗎?
林年的餘光落向了身側之後。
沒有動。
整個極樂館中的黑衣男人們都沒有動ꓹ 他們狂熱地看向賭桌後公卿老人,就像覲見着天門之上的耶和華一般虔誠。
良一出槍時這些男人沒有動,這似乎佐證了一個事實
——他們認爲王將是不死的。
而櫻井小暮拔刀並非是爲了王將的生命,只是在懲戒大久保良一無禮暴起的僭越而已。
王將沒那麼簡單,最起碼,這個老人不會就這麼簡單的死在一把格洛克的子彈上。
這是一種直覺,一種林年不知從何而來的直覺ꓹ 他看着戴着公卿面具的老人感覺像是在凝視一團黑霧,空空落落、發散着恐懼和深淵的氣息ꓹ 他想如果自己比良一更快一步暴起揮刀ꓹ 只會切開那團朦朧的黑色霧氣ꓹ 刀刃上不會粘落丁點血液和皮肉。
“留他一條命吧ꓹ 我有問題還要問他。”林年坐回了椅子上,短刀插在了實木的桌邊ꓹ 木屑像是皮肉一般從紅色的桌漆下翻涌而出ꓹ 足以見得刀刃的鋒銳。
桌對面的王將發出了低沉的笑聲ꓹ 林年沒有說話,只等着他笑完了ꓹ 笑夠了對自己發起了提問:“林君,你真的是一個只有16歲的孩子嗎?”
“認識我的人都說我早慧,你也不例外,這算是猛鬼衆的將領對本部新秀的讚歎嗎?如果是的話,我接受了。”林年抓了賭桌中央的彈殼,燙人的溫度在皮膚上蔓延,他揉捏了兩下光滑的錶殼後鬆手任由它掉在了大理石的地上彈起清脆的聲響。
“我很好奇,如果良一君是爲了復仇,林君到來極樂館又是爲了什麼呢?”王將問。
“你殺了人。”林年說:“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不,不夠。”王將驟然說:“這不是你到來這裡的原因。”
“爲什麼這麼決絕?”林年問:“你在我的面前用炸彈殺死了一個女孩,我有足夠的理由爲那個女孩討回公道。”
“不,你不是這樣的人。”王將笑了,即使用有着公卿面具的遮擋,林年依舊能感受到他在面具下笑了,笑得如此諷刺開懷,就像是在嘲諷屠夫刀下的憐憫。
“不要輕言我是什麼樣的人。”林年低聲說:“因爲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所以,這纔是你來到這裡的理由嗎?”王將說。
“不要以爲用大數據情報查出了我的身世就認爲你足夠了解我。”林年冷冷地說:“知道我的生日,用他設爲炸彈箱的密碼,這個玩笑看起來很有意思,但這並不代表你對我瞭如指掌,我很討厭你這種自以爲是的人,藏在幕後看着手下用命調查來的數據就覺得掌控了一切。”
王將直視着林年整整半分鐘沒有開口,最後他才沉聲說:“你開始讓我覺得陌生了。”
“我們從未見過。”林年說。
“是啊,就像是我們從未見過一樣。”王將說:“你開始讓我覺得受到欺騙了。”
莫名其妙的對話。
林年面上沒有什麼表情,內心裡卻皺起了眉頭,他意識到王將話裡藏了很深的意味,但他卻讀不懂,這種感覺很糟糕,因爲他不能主動的去挑問起這個話題,不然勢必會掉入對方的話術陷阱之中落入被動。
“那今晚你是爲了復仇而來的。”王將向後仰了仰身子,坐正了,好整以暇地看着賭桌對面的林年。
一旁的良一桌下的拳頭攥出了血來,死死盯住王將,林年也是平靜地點了點頭:“今晚有人要死,可以是你,也可以是其他人,反正總有人要付出點什麼。”
“這其實是一個失誤,其實良一君,你本該不會出現在這裡面帶憤怒地看着我。”王將低笑。
“你是想說,我妹妹本不該死嗎?”良一的聲音有些嘶啞,牙齒像是咬着生硬的鋼鐵。
“不,你怎麼能這樣想?”王將否決了:“我只是想說,那顆炸彈本來就是寄給你和你妹妹兩個人的啊。”
良一怔住了。
“最開始我們的目的,就是將你和你妹妹一起送入火海啊!那場爆炸中該死的人其實也該有你啊!”王將說:“說起來的話,要怪就怪你身邊的林君吧,讓你遭受了遠比瞬間死亡還要痛苦一萬倍的折磨,行屍走肉一般遊蕩在這個人間,你復仇的對象難道不該是他嗎?怎麼又無端地衝我發火了呢?”
“良一君,你就像是靠太陽太近的伊卡洛斯,蠟做的雙翼註定會在焰火中融化的...林年你還不明白嗎,一開始坐在這裡跟我洽談的人應該只有你一個啊。”王將看着林年:“是你救了你身邊的男人,才讓他如此痛苦的,他在計劃中本該就跟那個名叫千尋的女孩一齊死去,你趕到那老舊住宿樓的爆炸現場時只會發現一張留有極樂酆都的卡片以及滿腔的怒火而已,蛇岐八家的行事作風一定會逼你單走出行,以你的性格一定會隻身前來赴會吧?那纔是我們的目的呢,但你卻陰差陽錯的就在現場,並且救下了註定該死的人。”
林年閉上了眼睛微微深吸了口氣,沒有說話。
“年輕人跟年輕人是會互相吸引的,年輕人跟年輕人才會有共同話題,良一君是一個很好的人,而年輕人的死亡才能激發年輕人的怒火,而只有年輕人,纔會像年輕人一樣衝動,不計後果得奔赴於此。王將說:“只不過因爲你,不該活的人活下來了,這個世界上纔會無端多出了一個自焚己身的男人...這樣說起來,良一君會如此痛苦,都是你的錯啊。”
“爲什麼是我?”林年沉默多時,問出了心中最大的、不得不問的問題。
其實在青坊組會社中,曼蒂在手提箱上輸入0520的密碼時,他瞬間就明白了,猛鬼衆並非是衝着挑釁本部專員來的。
——猛鬼衆,王將,只是衝着他林年來的罷了。
對於林年的問題,王將垂首嗬嗬笑了。
“因爲太像了。”王將擡首望着林年:“你太像了啊...曾經的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