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蕪菁是被水潑醒的,在意識稍微清醒一些後,她的眼前模糊出現了一個人影,藉着較爲昏暗的燈光她只看清了一雙黃金瞳,發出了尖叫聲,響徹在整個書房內。
“安靜。”他說。
“啊——”尖叫還在繼續,並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你現在暫時很安全。”他又重複了一遍。
“啊——”
“楚同學...你拿的那杯好像是開水。”在他身後書桌前靠着的人說。
“......”
“啊——”
尖叫還在繼續。
混亂大概持續了一分鐘才結束,書房的木地板上全是水漬,陳蕪菁狼狽地坐在地上臉上溼漉漉的,皮膚稍顯紅潤...不是害羞而是被燙的。
好在潑出去的水溫度還沒到燙豬皮的程度,在加上陳蕪菁本身也是混血種,這種傷勢只需要塗一些正紅花油就行了,但迫於蘇曉檣家沒有找到正紅花油就乾脆弄了點雞蛋清湊合。
“林年說如果有事就讓你叫他的名字,只要你還在這個別墅裡,他都可以下一秒就趕到。”
書房門被打開了,楚子航端着又一碗雞蛋清走了進來。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這麼可愛。”書房內,坐在一動不敢動的陳蕪菁面前,爲她塗抹着雞蛋清的林弦轉頭笑了笑,“其他呢?他還說了什麼?”
在端來第二碗雞蛋清之前,林弦已經跟這個女人獨處了一會兒了,想來他們之間好像談了些什麼,原本尖叫崩潰的陳蕪菁現在居然冷靜了下來。
“如果不是必要,儘可能不要一個人與她獨處,她的言靈是‘催眠’,在1對1的情況下就算是有着血統優勢的混血種也很容易中招,甚至連求救的機會都沒有。”楚子航看向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的陳蕪菁說道。
“不用擔心,我很瞭解‘催眠’這個言靈的運作方式,畢竟別忘了我可是心理部的教員。”林弦微笑着說,“如果她有想法大可以對我使用‘催眠’試一試,雖然不保證能完全無效,但起碼叫一聲林年的名字還是沒什麼問題的...你跟他說過在治療結束之前都不允許開門打擾這裡面了嗎?”
“他給了我們半小時。”楚子航說,“半小時之後不管結果如何他都會進來。”
“半小時麼?綽綽有餘了,你聽過一夢千年的故事沒有?”
“你指的是夢境和現實時間流速的區別麼?”
“時間並不存在,我們只是將萬物流逝過程時對我們造成的感覺定義爲了時間,在夢境中這種定義將會被打破,所以纔會產生一夢千年的假象...那麼看來你已經準備好了。”塗完雞蛋清的林弦拍了拍手,示意向楚子航身邊那張已經放平的沙發椅,“接下來就是正經的心理部治療時間了,也是你們這些執行部專員最討厭的過程。”
楚子航看了一眼陳蕪菁,又看了一眼準備好的林弦,走到沙發前坐下然後漸漸躺平了。在他身邊林弦慢慢地走了過來視線在沙發上這個大男孩每一寸身體上移動,不帶任何多餘的情緒,就像是在看一件再平常不過的物件,而不是在注視一個活人。
“我以爲‘催眠’只是製造幻想以治療應激創傷症。”楚子航看向站到自己頭側停下的林弦說。
“很多人都是這麼以爲的,所以大家在第一次進入心理部時都不會排斥‘催眠’的治療。”林弦伸手輕輕撫在了楚子航的額發上垂眸看着他,“‘催眠’這個言靈雖然序列號並不高,但在某種意義上是可以匹敵危險言靈的力量。”
“爲什麼。”他下問。
“每一個言靈都是一個種子,無論是混血種還是龍族都從未將這枚種子真正地培育到極致...如果說‘催眠’也是一枚種子,那麼它破土的未來將是遮蔽天空的參天大樹。但在現在混血種們的手中,它甚至還未生根發芽,卡塞爾學院從來沒有找到過疑似‘催眠’的上位言靈,不是他不存在,是因爲他們從一開始就找錯了方向,如果他們真正知道了‘催眠’進化後的潛力,恐怕心理部以後就要被集體併入執行部也說不一定。”
女人清冷又帶有一些戲謔的言語隨着油燈搖曳飄忽而過,在楚子航微微怔住了,平躺着的他看着視線中居高臨下俯視着自己的林弦,忽然地就覺得這個女人有些陌生。
不...或者說他從一開始對“林弦”這個充當林年的姐姐角色並不熟悉,他們相談甚少,就算有林年這個摯友作爲橋樑,他也依舊對林弦瞭解甚少。
“先說一下治療的流程吧。”林弦又拍了拍手,吸引了書房裡兩個人的注意力,“‘催眠’的作用方式是生物純粹的精神能量對目標進行腦電波干擾,達成目標大腦神經元異常放電亦或者同步共振產生幻覺...”
“《言靈學》中‘催眠’的註釋不是這樣的。”楚子航忽然開口說道。
“你《言靈學》上學期期末成績如何?”林弦兀然看向沙發上的楚子航問。
“‘A’。”楚子航回答。
“難怪...誤以教科書爲真理,這就是你得不到‘S’的理由。”林弦笑,“前提是《言靈學》的評測有‘S’級這個成績。”
“在《言靈學》,以及如今廣大的混血種認知範圍中,能影響腦電波、生物神經元的言靈多半都是以生物電流或者磁場達到的。但這其實是短視照成的陋見。精神能量,即,精神場域,是一個向來被混血種們無視並且懷疑的領域,因爲他們尚未完全掌控這份力量。”
林弦並沒有急着開始心理治療,而是像是老師一樣悠閒地爲楚子航進行臨時的補課,雖然楚子航並不知道她的知識來源於何處,“在秘黨的屠龍歷史中,大部分的屠龍戰場秘辛都有過記載,混血種在直視純血龍類,大多於三代種以及次代種以上時,都會產生言靈被拘束無法釋放的情況,這種情況通常被稱爲龍威威懾...但其實在機器無法勘測的環境中,屬於龍類的精神領域已經將他們籠罩進去了,言靈無法釋放也正是因爲精神場域壓制的緣故。”
“精神能量是一種很純粹的能量,他不在四大元素之中,風、火、地、水之外永遠還有一個被人們所奉爲例外的元素,精神。《翠玉錄》及其指導下的鍊金術並非是爲了點石成金,亦或者長生不老,那本來是龍類們用於尋求智慧開悟、提升精神層次的思想和方法,算作是提升靈性的總綱。”
“萬物皆有靈,以龍爲最,人則其次,每一個混血種都有着黃金瞳作爲外表特徵,而黃金瞳又因爲血統的純度有着高低貴賤之分,強勢的黃金瞳通常會對低劣弱勢的擁有懾服和威壓的力量...這便是人類精神領域存在且具現化的證明。”
“‘催眠’這個言靈,正是以純粹的精神能量干擾生物的精神場域,以達到大腦異常放電神經元紊亂來進行幻想的構建,或者思想鋼印的注入,從而做到改寫記憶,製造幻覺的外在表現。”林弦用圓珠筆敲了敲陳蕪菁的額頭又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看向楚子航,“換句話說,‘催眠’這個言靈防不勝防,但如果你本身的精神足夠強硬,並且早早建立好思維防禦,那麼在一定程度上就可以無視掉這個言靈給你帶來的影響——具體情況就像是睡意饒人,你又必須強制保持清醒的感覺。”
“接下來,陳小姐會利用‘催眠’來對你的精神場域進行共振,當達到同步的時候她將可以控制你局部的神經元以及神經突觸的活動——當然,到了這一步我們要做的不會是以此編造幻覺以及夢境來誆騙你。”林弦伸出手指停在了楚子航的眉心,俯視着他說,“人的記憶就像沙灘上的城堡,當時間的海潮不斷沖刷,那些曾經的高樓寰宇都會付之一炬,這是因爲神經元的自我裁剪導致了記憶喪失。”
“記憶這種東西存儲在神經元與神經元之間的連接中,當你感到悲傷、憤怒時,逃避的情緒就會讓你的大腦開始清楚多餘的神經元連接,完整的記憶就會被剪輯得七零八落,在漆黑的海洋中無止境地漂泊。偶爾當你陷入那無垠的黑色夢境時,它們會以繁星點點的模樣掛在天上,你伸出手想要觸碰他們,也不過是水中撈月罷了。”
“那就是你想要找的東西,楚子航。”林弦說,“我能幫你的,就是將那些碎片拼湊起來,能從中得到什麼就看你自己了。”
楚子航默默地看着林弦,對於之前對方漫長的話語,他本能地涌起了無數的疑問,但在那倒影着油燈燭火的瞳眸的注視下,忽然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那些話,那些鋪墊,讓他心中迎來了前所未有的寧靜...就像是暴風雨之前的烏雲遊蕩。
“知道你的任務了嗎?”林弦轉身半蹲在了椅子坐得好好的陳蕪菁的面前,她擡手輕輕捧着陳蕪菁的臉蛋輕笑着說,“陳小姐,我之前應該把你的處境,以及如果你表現良好後的結果說得很清楚了,雖然我不能直接左右你的結局,但想要讓你之後好過一些還是可以做到的...但這需要你自己努力爭取。”
陳蕪菁看着林弦默默地點頭,真不知道之前楚子航離開的時候林弦對她說了什麼,現在聽話得就像個鵪鶉一樣,如果就這個狀態保持下去,想要接着問出她背後組織的詳情應該也很容易吧?
但現在不是做那些的時候。
沙發上躺平的楚子航略微側頭看向陳蕪菁淡淡地說,“儘量別讓她叫出那個名字。”
無論如何,這是一次友善的提醒,如果一會兒的心理治療過程中,陳蕪菁真的動了歪心思,書房的房門被打開後緊接着被打開的就算她的天靈蓋了,在事關林弦的問題上,外面等待的那個男孩向來都是毫不講理的心狠手辣。
“準備好了嗎?”林弦伸出兩根手指放在了楚子航的眼前幫助他合上眼,“現在放輕鬆,放空你的大腦,學過冥想嗎?這個世界上又成百上千種不同的冥想方法,我現在需要你按照我的方法來。首先慢慢吸氣,呼吸,像平常一樣的呼吸...”
楚子航的呼吸向來都很勻速平靜,這是執行部專員的必修課。
“去觀察你身體的每一個部分,沒有視力就用觸覺、用聽覺去感受你自己身體的生命力。不需要用力逼自己去放空大腦,將你的所有思緒集中在你大腦躍過的第一個想法上,當下一個想法躍過時繼續追上它,一個接着一個,就像追逐跳躍的白兔...”
書房內只能聽見林弦平靜的聲音,楚子航的呼吸聲平緩得無法擾動空氣,不知何時坐在一旁椅子上的陳蕪菁雙眼灑着淡淡的金芒,精神領域構成的言靈開始擴張,如泡沫聚隆包裹了書房中的一切,人影、燈光、書架、牆壁。
言靈·催眠。
“不要去尋找那些遺失的記憶,黑暗中茫然前行只會愈行愈遠,你該做的是呼喚。”
“輕聲地呼喚那些你遺忘的東西,讓他們來找上你,你重視他們,那他們同樣想重新帶你回到那段時光。”
“仔細去聽,聽那些你忽視了的聲音,那些噪點,那些如蜂鳴般的碎響,藏在下面的一縷縷如水流潺潺而過的東西,就是他們奔波尋覓的腳步。”
“楚子航,你能聽到嗎?”
“楚子航你能嗅到嗎?”
“楚子航...你能看到嗎?”
“那些你不願意回憶,被人藏匿了的時光。”
【轟!】
爆炸般的轟鳴忽然炸響在了書房,那是何等震耳欲聾的轟鳴啊,就像天空被撕裂開了一道口子,而從那口子裡衝出的是欲要吞噬世界的洪荒猛獸,就像一萬隻龍在洞口後狂吼爭先恐後地要擠出來,落在那蒼茫的大地上。
耳膜都快要被撕裂了,平靜的呼吸瞬間斷檔,楚子航驟然睜開眼睛,從沙發上彈起!他下意識想要伸手,但在對着記憶中林弦的位置探出手後,所抓到的卻是...冰冷一片。
有水從他的手心中流過。
楚子航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伸出的右手,屋檐外大量的雨水砸在他的手上濺躍出水花,落在地上打溼了他捲起的牛仔褲腿,積水緩緩衝過教學樓外的水渠在盡頭匯聚成漩渦響起嗚嗚的聲音。
雷鳴爆閃,大雨滂沱,八級的風力吹得仕蘭中學操場上的旗幟狂顫,操場上車鳴不斷,各個方向射出的車燈將旗杆的影子開花一般映在了雨夜裡,穿着雨衣的人們抱頭鼠竄在操場上,各種大呼小叫聲被大雨砸碎了浸入泥土裡消失不見,空曠的學校像是迷宮一樣每個人都在尋找着自己的出口。
滿世界入眼的都是銀瀑掛簾,所有東西都被水花沖洗得朦朦朧朧的,很難分清究竟是雨水從天上落到地上,還是地上的水迴流捲到天上去。
穿着仕蘭中學初中部校服的楚子航一個人站在教學樓的屋檐下看着這幅似曾相識的盛狀恍若隔世。
在他視線的盡頭,鉛色的烏雲卷着濱海城市的天空,劃過的雷電像是爲黑雲開了一隻獨眼,爾後滾滾襲來的悶雷是雲後不怒自威神明的沉重喘息。
2004年7月3日,0407號颱風‘蒲公英’入境,十級大風,城裡放了三天的假。
在這一天,天上天下都在下雨,如無雷電乍明籠罩着每一個人肩上的,是雨落狂流之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