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的冷月,亙古不變。大漠的砂粒,長年呼嘯。
零丁的砂粒,打在帳蓬之上,彷彿春雨來時的颯颯輕響,輕愁無邊。
帥帳之內,鳳思藍靜靜地坐在燈下,沉默如水。她的手中,是一份來自京城的線報。那裡面,夾雜着一張手繪的彩像,那就是幾日前,在三千壯士中脫穎而出的佼佼者,在講武堂點將臺裡最新誕生的,百花皇朝裡最年輕元帥——宮離殤……
而他,將在一個月後,抵達邊關,和他一起,共保一方安寧,驅外敵於疆場。
乍一聽到這個消息,鳳思藍微微地冷笑,不以爲然。
事實上,戰爭纔是最好的老師,若沒有身經面戰的實戰經驗,若沒有殺敵千人的血氣和豪氣,那麼,莫說統一軍之帥,則是一場笑話——一場亡國滅種的笑話……
所以,那時,他是沒有將這個年輕的元帥看在眼內的。
然而,那個少年男子的畫像,在今日下午,傳送到此,鳳思藍只看了一眼,手就開始發抖……
是她?怎麼會是她……
那眼神,那眉目,還有那深藏在眼底的,永遠不會敗落的狠氣和戾氣,只要看過一次,就會令人過目不忘……
可是,真是她麼?
鳳思藍再認真審視,卻又覺得不象。
畫像上的少年,眉清目秀,英俊不凡,然而,那眸光,卻是冷定的,沉默的,隱隱地有一種可以讓人託咐生死的力量。
可是,爲什麼。他卻有一張生得和那個可惡的女人,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面孔呢……
她還記得,她一襲粉色的輕紗裹身,然後就在她的面前擡頭:“藍王爺是吧……對於眼前這種現狀,本人表示非常抱歉。但是你應該也明白。事情並非你想像的那個樣子!”
她說:“王爺,亡也……真想不到,我竟然會碰上一個蠢得連基本的判斷力都沒有的蠢才……又或者說。你是明知而爲之?”
她說:“我會記住今天的……”
爲什麼,那個可惡女人的話,還一遍一遍地在她的腦海裡迴盪呢……
甚至,只看到了一張相似的面孔,她就會想起她的每一樣細節……
女人,你真的,還會回來麼……
長風吹過帳蓬,吹動帳前的旆旗,鳳思藍無聲嘆息。最終放下了手中的畫像……
忽然間,他有些期盼這位年輕元帥的到來了……
宮離殤,宮離殤……
若對方是一個女人的話,倒還真符合那個女人的性格……
宮離殤……
鳳思藍苦笑着,然後起身,舉步。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帳篷的門,乍開又合,有一縷風,流轉而來,燈光飄搖。滿室清涼。而擺在桌上的畫像,吹起,又落下,好象無形的手,正在靜靜地翻閱……
帳蓬之外,夜如墨染。
鳳思藍靜靜地穿行在各個哨崗之間,開始查崗。隱約的燈光光線之下,年輕的兵士們,正挺直腰桿,在這邊塞朔風之中,靜靜守護着兄弟手足,十萬壯士的安寧。
來到邊關將近四月,戰局,也愈發嚴峻起來。而對方顯然顧忌着這個百戰不敗的將軍,只是用小型的攻擊,不時侵擾。
日前的又一場小型苦戰,我方以死二百,傷一百三的代價,將敵軍殲滅。雖然是小勝,可是,鳳思藍的心中,依然沉重。
他知道,這是對方對於自己戰術的觀察和分析,然後,他們也在等待時機,相信不下數十次的試探之後,一場大戰、苦戰,就在眼前……
三月前,他初來邊關,將兩部族陣腳打亂,可是,兩月前,有線報來報,對方的結盟,又再形成。
自燕北之戰不久,又有白慕風親率烈焰精兵,就在百里外駐紮。
一月前,烈焰派出約兩萬人圍攻漠灘,城內居民晝夜死守,雙方傷亡都很嚴重。等到鳳思藍統兵來救,戰爭,已經進行過半。
他果斷地令人駐紮於漠灘城外二十里處,以對敵軍形成包圍之勢,令對方心存忌憚。
又因爲事情緊急,可以招集的部下只有八千人,而敵方,離族增援在即,敵我力量相差懸殊,不宜立即決戰。
半月前,衆將到達,鳳思藍這才果斷宣戰,在進行周密佈署後,分道向漠灘進軍。當時,幾大部族皆有部隊派出,分居四巢,分別盤據於東、南、西、北四門,中路軍由鳳思藍親率,直衝白慕風南巢,其它各路配合作戰,幾大部族不能相互響應,只能丟盔棄甲,全線崩潰,漠灘之圍才得以解除。
可是,即便如此,他的部隊,也是損兵折將。特別是進攻離族一部,傷亡極大……
可是,他這邊喘息未定,燕北那邊,又來急報,原來,白玉天的手下,早在漠灘被攻破之時,就悄無聲息地派人北上,直取燕北……
好在燕北由呂偉駐守,再加上守備的守軍,勉強可以抵禦,可是,若真僵持下去,後援不足的話,燕北,也必定會落入敵軍之手……
然而,這邊剛剛調配停當,那邊,又傳來了迷族和浩瀚,分別進攻梅南和竹羌的消息……
看來,這次幾大部族是想拉長戰線,逐個擊破了……
當然了,這只是開始而已,真正殘酷的,還在後頭……
“好了,各位回去之後,都勤加練習吧,本帥要在出徵之前,看到各位的成績……”若水率先站起身來,對各仿將說道。因爲在此之前,若水已經將這支爲數十萬的部隊,一共分成八部,每一部的成績和戰績,都將成爲以後升遷,又或者考覈的依據,所以,這七副將個個爭先恐後,都不想被這個比自己還年輕的主帥看扁了……
所以,若水此話一出。大家互望了一眼,然後,齊齊告辭……
然而,司馬烈和唐傲卻沒有動。
司馬烈只是靜靜地望着若水,眸子深處。滿是審視和疑惑。他是真的想不出來。這個如此年輕的元帥,究竟是從哪裡想出這些怪點子出來的。
她才一上手,立即改革軍制。不用衛所制的世兵,只令人卻招募流亡難民還有那些落難的礦工類。然後,再加上兵士的遴選,共精選了大約三千人,組建新部隊。
這些士兵要麼家中因爲戰禍而妻離子散,要麼就是因爲顆粒不由而陷入困境。所以,若水就此以“保國衛民”的思想,來訓導官兵,同時嚴肅軍紀。實行“連坐法”。
連坐法,就是規定在戰鬥中,若全隊因爲心怯而逃跑或者不戰的話,則隊長斬首等法規,而且,她將這些人。全部收編,着重訓練鴛鴦陣等新戰術,視爲奇兵。初時,七副將皆不以爲然,然而。上疆場之第一戰,就收到了良好的效果,令衆人刮目相看。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但是,若水這新帥上任的三把火,卻都燒着了地方,令那些對她心存輕視的副將,以及百官,不敢再有稍微的輕視……
看到唐傲還沒有走,若水就招呼他過來,然後將自己手寫的練兵要點,還有一張極其奇怪的圖形,全部都拿給他,然後,令他對於這三千人的練習,要加強,再加強……
從那天起,練兵場上,再也不見了唐傲的身影,而那招募而來的三千人,經常精神百倍地出去,爾後,筋疲力盡地歸來,誰也不知道,他們在練些什麼,甚至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在哪裡練兵……
時光如紙,正一頁一頁地翻過,每翻過一頁,就將出徵的時間,往前推了一天……
鳳九遲遲不歸,若水已經整裝待發。
先頭部隊,已經出發,主力部隊,也即將出徵,若水雖然心急如焚,可是,事情卻不得按照事先的既定方案,一一實行。
貝兒和驚魂派過來的兩個人,留守帥府,而驚魂,還仍然留在那棟舊宅子裡。
這一天,若水回到了舊宅子之中,對驚魂做最後的叮囑。
出門的時候,夜已深,若水才一轉過街角,就感覺到身後,有濃濃的殺氣傳來。她不動聲色地一直前行,直到離開舊宅很遠,這才頓住了腳步。
因爲來見驚魂的緣故,她沒有讓人隨行。因爲,那種一出門就浩浩蕩蕩的場面,直到現在,她還不是十分習慣。
當她回過頭來的時候,對方的長劍,已經到了面前。
先是一把劍,可是一到了面前,倏地分開之後,若水才發現,原來揮到面前的,竟然有數十把長劍。
夜如墨染,夜如墨潑,在這漆黑無邊的黑夜裡,只有劍的冷光,纔是唯一的閃。
若水凝眸,回首,拔劍一氣呵成。跟着,她一個旋身,手中的長劍,已經迎上了數把閃着灼灼殺意的長劍。
黑暗中,那場殺戮無聲無息。
無數個黑影交錯而過,風猛烈呼嘯起來,閃爍的劍光,不停地跌落地下,身邊,不停地有人倒下去,不過一盞茶功夫,若水的身邊,已橫七豎八地,躺了滿地的屍體。
若水知道,這一場殺戮,才只不過是完全開始,而今晚的正主兒,也還沒有現身……
忽然,一個身影,慢慢地坐身側屋頂,慢慢地躍了下來。
他一身的黑衣,殺氣和優雅並重,那落下身形,也彷彿是飄搖落下的花瓣一般,優雅萬方,甚至,還帶着香氣……
若水後退兩步,手中的長劍,有血淋漓而下。她握緊手中劍,望着對方緩緩落下的身形,眸子裡的冷光,猶如冰雪。
是誰,是誰,要在這黑夜裡進行一場毫無勝算的刺殺?
又是誰,是誰還要置她於死地?
忽然,空氣中有凜冽的殺氣,再一次瀰漫在了身側,若水橫劍冷笑,然後準備應付下一場較量。
黯夜無聲,劍芒點點。
那人就在眼前,他的劍,也正在緩緩地舉起。他的一身濃濃的殺氣,彷彿烏雲一般,令人窒息。
下一秒鐘,那兩個本來對峙着的人。忽然動了。而且一上來,就是殺手……
疾風閃電般,各自都擁有着強大殺氣的黑衣男女,於夜空中相遇。
擦身而過的瞬間,兩人的身形。忽然都變得極其緩慢。甚至連臉上的表情,都已凝滯。而時空在這一點上,短暫地停住了。風吹過,天地無聲。
力量,就在貼身的距離內,毫無遺留地釋放,可怖的衝撞令黑夜,在這一刻徹底地失去了色彩。白色的閃電縱橫交錯,密佈了夜空。
兩對眸子,泛着同樣的冷酷而且冷漠的光,鮮血滴答而下。卻沒有人感覺到疼痛。
黑夜的天空下,兩襲暗色的衣袂,在強風中,飄散,飄蕩,生生不息。
若水手持長劍。身子呈直立式的完全站立,手伸長,劍平伸,整個人彷彿要凌空飛去。而她的肩上,也貫穿着銀色的劍鋒。
兩隻手。停頓在半空,兩把劍,和對方的身體融爲一體,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它的所在。
忽然,若水的身體,驀地飛快人後移,兩把劍同時拔出,帶起了血珠濺落一地。
黑衣的男子,忽然悶哼了一聲。
而若水就在這一聲悶哼裡,驚得右手都顫了一顫。
就在這時,黑夜裡,又有什麼閃電般地掠過,揮動雙手,發出“噢噢”的怪叫,迅雷不及掩耳地向她撲來,直朝着她的臉部抓去。她一驚,身子一側,手中長劍在胸前一橫,手腕一震,就要揮向那個偷襲自己的人……
然而,一個帶着十二分急切的聲音,近在咫尺地響起:“別殺她……”
別殺她……
若水的手一顫,一咬牙,身子一側,手腕倒轉,將幾乎刺入來人身體的劍鋒,生生收回,手腕一旋,用劍柄一磕,再一撞,將那“人”驀地撞飛了出去。
黑暗中,血洶涌而出,染紅她的衣衫,而她,就這樣用一隻滴血的手,握緊了手中的長劍,眼神“霍地”轉向了那個還在輕微地咳嗽着的男子……
她?
怎麼回事?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
蒙面的面巾,被拉了下來,露出了一張溫文儒雅的臉。若水無聲轉首,靜靜地望着那一個熟悉到近乎陌生的男子,心中暗流洶涌,口裡,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沐風?
來刺殺她的人,竟然是沐風?
是這個世界太瘋狂,還是她早已看不清身邊的人……
腦海中,男子的溫和笑顏,還有他們曾經相處的片斷,閃電般地從若水的腦海中一一飄過,而那些還帶着溫暖的、芳香的記憶,最終都飛出腦海,消失在雲天之外,她對他最清晰的,也最真實的記憶,最後凝結成片刻間,他撲向自己時的全力一擊。
爲什麼?
究竟是了爲什麼?
沉默,如鐵桶般地將兩人生生包圍,除了有幾點冰涼的溼意,正從天際滑落,四周一片漆黑,一片寂靜。
面前的黑衣的男子,就在若水這無聲的注視下,慢慢地低下頭去。
兩個人忽然間都沒有說話,只靜靜的凝視。那個相對凝視的剎那,沉默的空氣中彷彿洶涌着複雜的暗流。
沉默如同看不見底的深淵裂了開來,吞沒所有。若水就站在那個剛剛揭去蒙面黑布的男子面前,眸光如水,沉靜如水。
這一次對望,中間彷彿隔了百年的時光。
他就是在那樣的沉靜的眸光的注視下,沐風覺得,忽然間,力量完全從身體裡消失。
沐風還在咳,不停地咳,有血,從他的指縫間流出,染紅了手中的帕子。可是,他卻不敢看若水的臉……
無聲無息的壓力,正充斥着身邊的空氣,那個女子一身的悲哀到幾乎絕望的悲慟,剎那間包圍了他。那樣的彷彿蠶繭一般的層層包裹,一層又一層,一圈又一圈,幾乎令他無法呼吸……
眼前這個一身便裝的少年元帥,眉眼清秀,不怒自威。那樣的無以倫比的貴氣以及權威之氣,使人再也無法將她和以前那個歡快明朗的小女人相比……
雨幕地黑暗中,斜斜而不,打溼她的衣衫。在他看不見的黑暗裡,血,正一分一分地流出她的身體,可是,她卻沒了感覺,不論是痛,抑或是血,她都聽之任之,彷彿就連阻止的勇氣,都一分一分地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