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高的語調帶着幾分尖銳,令殿中衆人一驚,話音一落,便見一個深色的人影跨入大殿,通明的燈火照亮來者的臉容——
琳太妃身着一襲寬大的黑色道袍,自沉沉的夜色裡走來,寒風鼓起衣袍,獵獵作響,她神色肅然,已是鶴髮鶴顏,步履卻穩健有力,眼風淡淡一掃之下,有種不容侵犯的高貴和不怒自威的氣勢。
琳太妃極少出現在人前,許多晚輩對她的面貌早已記憶模糊,有些新人甚至不曾見過她的面,她的突然出現令殿中的人都十分意外,可這一見之下,卻都不禁心生敬畏之意。
“聽聞皇上遭遇刺客,哀家放心不下,故而前來一看——”琳太妃淡淡的開了口,站立在滿地血跡之中卻面不改色,只微微擡目凝視着上首的皇帝,“皇上可還安好?”
宣帝眸中閃過一道複雜的光亮,卻是放下了手,不冷不淡的回道:“朕安好,太妃無需掛心。”他揮揮手,便示意人將琳太妃帶回去,“此處不宜久留,太妃還是早些回太清宮去吧。”
說着便有宮人上前欲扶住琳太妃,琳太妃眸光淡淡一掃,竟叫人心頭一凜,不由頓住了腳步。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甄榛和六皇子,遂擡目與宣帝對視:“哀家能否知曉,這兩個孩子犯了什麼錯,讓皇上在除夕之夜如此待他們?”
厲色一閃而過,宣帝的眸色驟然深邃,連旁人都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的陰寒之氣,琳太妃卻無懼與他對視,四平八穩竟是不動如山。
宣帝冷笑一聲,“一個與刺客有關,一個瀆職失責——太妃若是想爲他們二人求情就不需再多說。”
“皇上何以見得懷王妃與刺客有關?”
琳太妃聞言眸色加深,卻仍是面不改色的質問宣帝。
“刺客身上配有韓家玉牌,韓家餘孽作祟,難道朕不該緝拿嫌疑之人?”宣帝早已不耐至極,不欲再與琳太妃說下去,“太妃無需多言,朕自有論斷!”陰冷的目光射向琳太妃身邊的宮人,怒聲喝道:“還不快請琳太妃回宮?!”
被宣帝一喝,立即有人上前圍住琳太妃,看樣子竟是要用強。
“皇上!”琳太妃沉聲一喝,身邊的人也將她護住,用自己的身體隔開虎視眈眈圍過來的宮人。
“錚——”
只聽一聲劍吟,琳太妃拔出了一柄長劍,震動殿中所有的人。
有人細細一瞧,待認出琳太妃手中的劍,經不住失聲叫起來,“這……這不是,不是太阿……?!”
太阿?!殿中的人登然色變,紛紛跪倒在地,高呼“皇上萬歲”。
太阿亦是上古名劍,是先皇最喜歡的劍器,還曾封作御劍代天子巡遊,有言“見太阿如朕親臨”,先皇駕崩後,太阿也隨之消失,有傳言太阿已經隨先皇葬入皇陵,但卻沒有誰能證明,而今誰也沒想到竟會在琳太妃手上。
然而皇族中年長的人轉念憶起當年事,便也不覺得奇怪了。
也是了,當年琳太妃膝下無子,先皇卻懷王交與她撫養,若是她沒有些本事也不值得先皇如此厚愛——極少有人知曉,琳太妃乃是出自將門,當年亦曾是不讓鬚眉的女中豪傑。
如此,琳太妃能得到先皇贈予太阿也不是不可能。
琳太妃手持長劍,神色端肅的看着宣帝,沉聲說道:“先皇當年將此劍交與哀家,乃是相信哀家——敢問皇上可對哀家有疑?”
宣帝臉上的肌肉抽了抽,死死盯着那柄古劍,彷彿透過那柄劍看到了另一個人,讓他恨不得將那人撕碎——那人先是留了免死玉牌給他的小兒子,生怕他這個兄長會容不下人,另一邊又將太阿賜予琳太妃,呵,“見太阿如朕親臨”,這是一千個一萬個對他不放心啊!
那人,可曾將自己當做親生兒子?
“朕,自是無疑。”
宣帝收回目光,語聲冷漠如冰。
“既然如此,哀家說,哀家想保懷王妃,皇上可有異議?”
琳太妃語聲緩緩的吐出每一個字,眸中銳光乍然一現,瞥向宣帝身側的宮裝麗人,“皇上想查刺客儘可去查,如若查處刺客與懷王妃有關,哀家絕不偏袒但哀家要說一句,皇上切勿被奸人矇蔽了雙眼——這世上有一種手段,叫做栽贓。”
意有所指的話令在場之人紛紛色變,一時各種複雜的目光在六皇子和八皇子間徘徊。
“皇上當知一將難求,懷王將才如何想必沒有人比皇上更清楚,皇上待懷王妃之心便是待懷王之心,亦是待在邊疆浴血奮戰的衆將士之心,不得不慎之重之。何況……”琳太妃深深的看着宣帝,語重心長的說道:“他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手足了……”
幽幽語氣似若嘆息,卻如當頭一棒,宣帝的臉色很差,卻是變化莫測誰也猜不透他心中的想法。
手足麼?
他年少時對自己的父皇只有畏懼,端肅冷漠的父皇對他從來都只有失望和呵斥,致使他從小就以爲父皇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倒也沒覺得如何,直到他最小的弟弟降世。
他上頭只有一個兄長,卻很早就夭折了,他曾經想兄長若是還在,父皇待兄長也應該像待他這般冷漠——大臣們在父皇跟前不都是戰戰兢兢的麼?可他實在沒想到,父皇是可以不一樣的,父皇可以笑得和藹,可以讓兒子當馬騎,可以親手交兒子寫字騎射,可以爲了討兒子歡心帶他去打獵……
但這些都只是對他的弟弟,對他卻從來不可以。
如果不是先皇駕崩得早,現在這個位置也不會是他的,他可以肯定,若是先皇泉下有知,一定會雷霆大怒,恨不得將他殺之而後快吧?
良久,宣帝才慢慢坐回龍椅,神情突然顯得疲憊許多,他合上眼揮揮手,圍着琳太妃的宮人隨即散開,琳太妃看了宣帝一眼,走上前將甄榛扶起來,輕聲說道:“來,孩子,隨哀家回去。”
她看着甄榛動作有些僵硬,禁不住一陣心疼,也不由有些擔心,萬一傷着了孩子可如何是好?
甄榛給她回了一個安慰的眼神,臉色有些蒼白,回頭看到秀秀和景鸞都安然無事,只覺得一顆心終於落到了地上,對琳太妃生出說不盡的感激——幸好太妃及時趕來了,否則……她都不敢去想……
琳太妃點點頭,卻看着仍跪在地上的六皇子和八皇子,“恪王受了傷,還是快些診治一下——爲人子女,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縱然是因救駕而傷,現在也該好生愛護自己,莫要再給皇上添煩。”
這番話不冷不淡,卻是鋒芒暗藏,點破八皇子想利用受傷來博取宣帝同情的心思,叫八皇子十分尷尬和惱怒,但又礙於琳太妃是長輩,且一字一句都說得十分在理,他只得將一腔怨氣強忍下來,低聲說道:“是,太妃所言極是。”
琳太妃點點頭,目光轉向榮妃。
這一眼,明明平淡至極,榮妃卻覺得心頭一顫,竟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
到底是宮中的老人,榮妃能走到現在這一步自有其本事,不過轉瞬,她就收斂了情緒,擺出一副恭順的神態問道:“太妃還有何事?”
琳太妃卻不答話,只牽着甄榛的手,便轉身欲走,榮妃看在眼裡禁不住一陣憤惱,卻見宣帝安坐在龍椅上不吭聲,也只得暫且將一口氣忍下來,暗道此事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