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林將軍來了。”晚棋對正在拿着書卷看書的卓卿微一施禮,道。
“快讓他進來。”美眸中的驚喜一閃而逝,卓卿按捺了歡喜,沒有起身,輕啓朱脣吩咐了一聲,起身去取前些天剛畫的駿馬圖。
“林將軍說,請小姐出去說話。”晚棋卻不動身,微有遲疑,道。
卓卿一愣,放下手中的畫卷,旋身出門。
門外,熟悉的身影孑然一人立在玉蘭樹下,一陣清風吹過,大朵大朵的如雪玉蘭散落在他的雙肩上,他卻渾然不覺,目光神遊般遠望,不知要探向何處。
不知爲何,她的心中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伸手止住欲要喚他的晚棋,擡腳輕輕走過去。
晚棋已經從其他人口中知道蘭榮王回京的事,也知道林將軍如此失落,也必定是這個原因,但自己卻無法對小姐道出事情,無奈中只好讓林將軍親自說明。她輕嘆一聲,識趣地退下。
卓卿走上前,伸手探向他右肩上的一朵玉蘭花。
發覺身邊有人,林路驀地向旁邊一閃,雙肩上散落的幾朵玉蘭花匆匆落地。
卓卿的手停滯在半空,收放不得。
看清是她,林路的目光軟了下來,神色卻依然冷淡,躲避着她的目光,垂首拱手道:“林路奉命有卓小姐向前廳輕移玉步。”
卓卿苦笑一聲,他們一定要如此嗎?無論離得有多近,總是有那一道牆擋在他們中間,隔絕了一切莫名的心思。
“奉命?”半晌,她才反應過來,心中一驚,難道是他回來了?脫口問道,“奉何人之命?”話一出口,即便心中不願相信,卻仍然無法否認,能讓林路奉命請她的,除了蘭榮王,還能有誰?
“蘭容王。”林路驀地擡頭,一雙星目中閃爍着無限的無奈與不捨,對她輕聲道,“他回來了。”
他回來了。
他是該回來了。今年晚秋,便是他們成親之日,他自然是該回來了。
可是,如果他回來了,她和林路怎麼辦?
轉眼數年,她已經習慣了林路的存在,也在有意無意地淡忘未婚夫蘭容王的存在,如今,他卻突然回來了。
即便心中早就有所準備,她還是愣在了原地,只覺得過去的一切如一幅幅悽美的圖畫,從她眼前靜靜閃過,帶走無數流年,半晌無言。
“老夫人與卓將軍和二公子也在前廳,不知小姐可否方便現在啓程?”林路難掩心中悽苦,匆匆瞥她一眼,側身讓路,有意無意地,他提醒她,她不能只爲了自己,她還有整個卓家。
卓卿微微一笑,揚聲喚道:“棋兒,隨我去前廳。”
這一笑,如落花散去春顏,悽美絕倫,讓他心中生生一疼。
前廳中,老夫人正拉着蘭容王噓寒問暖,晚珞見無人注意到她,慢慢地向門口蹭去。
背手立在羅芙蓉一側的卓昊瞥見了又想神不知鬼不覺溜出去的晚珞,劍眉微蹙,心中略有疑惑,他進來之時,便見晚珞似做了虧心事一般,只心虛地望了他一眼,便六神無主地只顧想着自己的心事,也不再看他,莫非,又遇到了什麼麻煩事嗎?
略一思量,他對正翹着雙腿看戲一般瞅着羅芙蓉和蘭榮王的卓逸使了一個眼色。
卓逸順着他的目光瞧去,看見正想偷跑的晚珞,立時會意,嘴脣微揚,突然猛地乾咳一聲,又咳了一聲,嚇得已經蹭到門口的晚珞不由頓下。
“怎麼了?”羅芙蓉興致正高,被驀地打斷,略有不滿,問道。
“孩兒無事,只是突然覺得此處風太大,吹的孩兒嗓子疼。”卓逸緊皺了眉頭,右手捏着喉嚨,似十分痛苦,沙啞着嗓子道。
衆人一聽,愣了片刻,莫說此時風小,就算真的有大風,也不會把人吹得嗓子疼。
“既然如此,二公子還是尋個風小的地方好生歇息吧。”蘭容王微微一笑,“以後來日方長,改日再聚。”
“王爺果然明察秋毫體恤我等平民疾苦!”欽佩與感激之色溢於言表,卓逸只一拱手,也不多說,登時起身,吩咐愣在門口的晚珞,“愣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去給本公子尋些潤嗓子的藥來!”
晚珞會意,忍着笑應了聲是,便隨着他匆忙而去。
橋老頭兒不出所料地不在他的橋洞,這個時辰,用他的話說,正是人們吃飽飯撐着沒事幹的時候,反應遲鈍心性慵懶貪慾旺盛,最容易上當。
晚珞耐心地坐在小舟中,拿出懷中的一本兵書來,仔細翻開來看。
突然,一陣悠揚婉轉的笛聲從遠處飄來,她心中一動,擡眼望去,只見對面悠悠地劃過一葉扁舟來,舟中擺放着幾盆開得正盛的迎春花,映得滿船春光,木槳碎了一河翠綠的倒影,飄揚而來。
待那小舟劃到了幾丈開外,她才猛然覺得不對。
這曉月橋下的河道極窄,自從不遠處的一條運河開通之後,這裡便不再通船,也正是如此,橋老頭兒才住得這樣順心。
可是,這片小舟,怎麼放着寬敞的運河不走,偏要從這裡過去?更重要的是,橋老頭兒的小船不僅一直停在此處,而且被鎖着橫亙在河面上,已然擋住了整個河道,如果她不動,那一葉扁舟便無法通過。
還未想到良策,對面的小舟已然順勢而下,翩然到了眼前。
對面的小舟上,划着木槳的,是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十三四的年紀,一身青綠色的衣衫,襯得一張精緻的小臉更加白皙水靈,清爽雅緻的髮髻利落地將一頭墨色青絲高高挽起,兩隻袖子挽到了中間,露出白皙的手腕,輕輕搖動中,小舟順流而下,載着滿船的春意和笛聲,掩映在綠波青影之中,如一幅隨意輕描卻淺淺幾筆便勾勒出的靈動山水畫中人,清新淡雅。
原本以爲她會在不遠處便會停槳,哪知那少女脣角帶笑望着前方,卻是直直地向她的小船撞來。
在她從眼前的美景中恍然回神時,已然來不及解了小舟的繩索向前劃去,只聽嗵地一聲巨響,壓過了悠揚的笛聲,兩隻船瞬間碰撞到了一起,只覺得腳下猛然一陣晃動,晚珞及時將手中的兵書扔到了河岸,自己卻身子一歪,撲通一聲落入了水中。
還好自己熟悉水性,雖然水深且寒意徹骨,卻也傷不了她。晚珞從水中探出頭,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望着漂浮在水面上七零八亂的碎木,暗自嘆息,這艘小舟,可是她在橋老頭兒搞了無數次破壞之後央求東街的王木匠無數次之後才修繕一新的,沒想到,只這一撞,竟然如此不堪一擊,也不知他對它又動了什麼手腳,這下倒是乾脆了。
可令人奇怪的是,對面撞過來的小舟,已經成功地穿過了橋洞,除了有些歪斜,兩盆迎春花散落到了水中,竟然毫髮無傷。
站在船頭的小姑娘,臉色驚惶迷茫,手中緊緊握着船槳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似渾然不覺方纔發生了何事。
晚珞見把她嚇到了,忙出聲喚道:“小妹妹,你沒事吧?”
可她萬萬沒有想到,少女雖然順着她的聲音望來,但一雙大大的眼睛卻空洞無神,依然茫然無措。
晚珞一時驚住,她原想可能因爲橋洞中有些暗,所以她纔沒有看到自己,但沒想到,如此美麗的少女,竟然是一個瞎子!
船艙的紗簾驀然被掀開,一個十七八歲左右的青衣年輕人從船艙中彎腰走出,雙手握住少女緊抓着船槳的手,淡淡掃過河面和在水中抓着橋樁的晚珞,立刻收回了目光,冷漠的臉上現出一絲柔情,低聲對那少女道:“阿若不怕,哥哥在這裡。”
緊張的神色略有舒緩,被換作阿若的少女微微側頭,對他微微一笑,擡手指了指晚珞方纔出聲的方向,輕輕啓脣,咿呀咿呀地似乎想說些什麼。
雖然她的聲音很低,但是晚珞還是生生地又是一驚,這個小妹妹,竟然還不能說話!
那青衣男子拉過她的她的手,微微點頭,示意他已經知道了。
只見他微微側頭,斜睨了在水中露出頭來的晚珞,似萬分嫌棄一般,十分勉強地開口:“姑娘可識水性?”雖是如此問,但卻絲毫沒有上前搭救的意思,倒像是一個本該袖手旁觀的路人,出於同情,才問了一句。
晚珞本在水中瑟瑟發抖,但見他不僅不先將自己拉上小船,還是如此這般倨傲,倒像是她自作自受,立刻火冒三丈,明明是他們的船將自己撞下水的!
“你是瞎子嗎?若本姑娘不識水性,早就沉在這水中了!”她一氣之下脫口而出,但話一出口便頓覺失言。
果然,雖然旁邊的阿若並沒有什麼反應,但青衣男子的神色頓時由不耐煩變爲了烏雲密佈,臉色一變,沉聲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先告辭了,以後划船要小心點,不然下次被撞得支離破碎的,就不止是船了。”言罷便立刻轉眸,拉着阿若便要進入船艙。
“喂,你是什麼態度?!”晚珞頓時怒不可竭,當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撲騰着雙手便以最快的速度游到了他們的小船前,揚聲怒道,“明明是你將我的船給撞破了,我沒讓你賠錢也就罷了,你還反過來教訓我!”
青衣男子聞言停步,先對阿若微微一笑,讓她先進了船艙中,又從袖袋中掏出一錠銀子來,頭也不回,微一擡手,便將銀子扔到了水中,冷言道:“這賠銀我給了,能不能拿得到,就看你的本事。”
晚珞生生一愣,不知是太冷還是太憤怒,牙根直直打顫,奇恥大辱!
“朗朗乾坤天子腳下,竟然還有你這樣蠻橫無理草菅人命之人!”怒極之後反倒平靜下來,她使勁擡手,抓了船沿,先不讓他逃脫,才憤然道,“有本事你留下姓名,本姑娘管你是皇親國戚還是達官權貴,就等着本姑娘的一紙訴狀吧!”
青衣男子本已探入船艙中的腳收回,放下紗簾,回頭,臉上掛着嘲諷的笑,哼了一聲,目光似在看笑話一般瞧着她:“有何不敢……”
話音未落,突然紗簾之後又一柄玉笛探出來,挑開紗簾,露出一道極窄的縫隙,一件墨色大氅被遞了出來,一個爽朗的聲音傳出:“亦碩,將這件大氅先交給這位姑娘。”聲音雖是清脆中透着溫和,卻是不容置疑的堅決。
青衣男子微微一愣之後,雖是百般不情願,還是接了大氅。
紗簾旋即落下,船艙中人又道:“這位姑娘,因我們此次出門只爲出遊,所以專揀了一條無人通行的河道,沒想到竟然撞到了姑娘的船,在下深表歉意,請姑娘先行上船披上大氅,小心受了風寒。在下定會給姑娘一個交待。我這位朋友一向如此,還望姑娘不要見怪。”
雖然沒有看到紗簾之後男子的模樣,但她已然斷定,那一定是吹笛之人。
晚珞冷哼一聲,聽起來倒是真心實意的,可如果真的這麼誠心,方纔怎麼一直不說話,偏到這個時候才張嘴。但是既然人家已經至少在表面上誠心致歉,自己也不是那蠻橫無理之人,她也不想再糾纏下去,想了想,銀子可以不要,一艘破船本來也值不了幾個錢,但這大氅,可是不能拒絕,否則自己可怎麼回去。
瞪了青衣男子一眼,她開口:“既然這位公子比一些人通情達理得多,我也不是胡攪蠻纏之人,這船本就不值多少錢,賠錢就算了。我只要這件大氅,”她又微一轉眸,斜着眼瞧着冷着臉居高臨下站在船頭的青衣男子,悠悠開口,“還有,這個蠻橫不講理的人一個道歉。”即便他再蠻橫,還不是照樣要乖乖聽人差使。
青衣男子本就冷漠的臉更加陰暗,狠狠瞪了她一眼。
“亦碩,還不向這位姑娘道歉。”船艙中的男子毫不遲疑地接道。
青衣男子萬分不甘地向前一步,別開了臉不去看她,以極低的聲音硬生生地迸出了幾個字:“對不起。”
他在船上她在水中,本來就處於地劣的晚珞也不介意他的道歉也是趾高氣昂的傲慢,輕輕唔了一聲,對着河岸揚了揚下巴:“去,把大氅甩到岸上吧。”
河岸與小船相距甚近,只要稍一用力,大氅便會被丟到岸上,但青衣男子卻微微皺了眉頭,足尖一點,飛身躍到了岸上,尋了個乾淨的地方,將手中的大氅畢恭畢敬地放到了上面,這才又一躍飛身到了船上,看也不看她一眼,徑自進了艙中。
身手再好有什麼用,性子孤傲人品敗壞,還不如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卻心繫天下的文弱書生呢。
晚珞哼了一聲,撒了手,向河岸游去。
身後,明明無人划槳,小船卻一路飄去,艙中,傳出清朗的聲音:“多謝姑娘海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