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剛矇矇亮，西玫便早早起來，爲她打點房中的一切，還絮絮叨叨地囑咐她莫要亂動，不要碰到了傷口。
看她忙亂的背影，莫醉心中有些愧疚，問道：“西玫，我當初騙你說我只是卓府的一個粗使丫鬟，你會不會怪我？”
“那時，我早就覺得不對了。”西玫手下不停，小心地拿溼巾爲她洗臉，道，“她們好端端地都躲着我，還在背後對咱們寢居指指點點的，我一開始只覺得莫名其妙。後來，那個方綸被左姑姑囚禁的那兩天，我才無意中聽她們說起了你的事。那個方綸也真是可惡，拿別人的傷心事來當做笑話來講，簡直……”說到此處，才發現自己失言，登時閉了嘴。
“沒事，都過去了。”微微垂眸，掩了眸中的酸楚，她輕聲道，“當初我本想在宮中安靜地生活，沒想到方綸她會……”
入宮之前，她的確與方綸約定她不能在宮中向任何人提起自己在卓府的往事，只是她卻忘了，方綸並不是一個守口如瓶的人。不過，即便她沒有提起過，別人就不知道嗎？
有些秘密在宮中能深埋入土，而有些秘密卻是人人皆知。
“這是各宮的大人和娘娘小主們送來的賀禮，恭賀大人高升呢。”看出她想起了傷心事，爲了轉移話題，西玫放下手中的毛巾，招呼着其他人將如小山堆一般的禮品送了進來，盈盈笑道，“大人的面子可真大呢。”
自己昨日便來到了慎刑司，但昨天宮城中人除了來故意刁難的趙茜和林山，無一人來訪。而今日，蜜林殿的賀禮剛送來，其他宮中的禮品便絡繹不絕地源源而來，看來，柳如蜜雖不是皇后，但太后無實權，六娘清心寡慾，柳如蜜握有協理後宮之權，便權傾後宮。
莫醉微微一笑，隨意拿起兩個錦盒，打開一看，都是些價值不菲的珠釵，重新放回去，蓋上蓋子，道：“挑上幾件最好的，給茜姑姑送去，剩下的，都散給姐妹們，一件都不要留。”
西玫甚是詫異，在宮中打賞是常有的事，但這麼多賀禮一件都不留，似乎也太過了，即便她也是出身富貴人家，亦覺得有些可惜，又確認般問道：“大人，當真一件也不留？”
“留了此，便得罪了彼。”莫醉嗯了一聲，道，“留下，便是留了禍根。”
“是，大人英明。”西玫恍然，但不由又瞧了一眼手中雕刻精緻的小巧錦盒，踟躕片刻，還是拿着它走到了莫醉身邊，低聲道，“大人，這個錦盒中的玉如意是喬娘子派人送來的，用的上等好玉，而且還是宮外之物，想是喬娘子會親之時她的家人從宮外帶來的，若隨意賞了旁人，傳了出去，不太好吧。”
莫醉聞言，伸手接過，打開一看，眼前也不由一亮，她雖不懂玉器，但也能看出來這支玉如意的確價值連城，心中不由一動，除了在涼雁亭，自己與她並無交情，爲何她送來如此大禮？
那天，在涼雁亭，喬深看似一直深陷許貴人之事而神思恍惚，難道，她也記得了自己的名字不成？
若是如此，怕自己在這宮城中又多了些麻煩。
西玫見她拿着玉如意兀自出神，但目光卻似遊離在玉如意之外，便用肘子碰了碰她，揚聲問道：“大人，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莫醉恍然回神，微微笑道，“我是在想，你怎麼知道這玉如意是喬娘子從宮外帶來的？”
“你啊。在儲秀宮時躲在房中，什麼都不聽，現在連這個都不知道。”西玫耐心地從另一個錦盒中拿出一個珠釵出來，遞到了她的眼前，指着釵身上微乎其微的一點金色閃印，道，“你看，只要是宮中的東西，都會有這樣一個宮印，而這個玉如意上卻什麼都沒有，所以，它一定是宮外的東西。”
莫醉本來只是隨口一問，但聽她說得有趣，便凝神看了看那珠釵，見那金點雖然只是如蜻蜓點水一般細微，但整個銀色釵身上無端多出一點金色，看着總是有些礙眼，便問道：“好好的一支珠釵，爲什麼要點上這樣一個金點？”
“這是先帝定下的規矩，好像是因爲當年宮中偷竊成風，許多宮人將主子的財物盜了去運到宮外，再用一些贗品劣品取而代之。若主子們想不起來用那些財物，便一直不會發現那些東西早就被李代桃僵，就算用了，也大都用來賞人，得了賞賜的就算瞧出來是假的也不敢多言，很多宮人爲了發財也甘願冒險。”西玫想了想，道，“後來，好像因爲一個太監暗中調換了先後身邊的一件寶貝而闖了大禍，先帝一怒之下，便請高人制了這宮印，由尚服局的司寶管制，只要是宮中的金銀玉石，都要點上宮印，而且據說是永久不退不減。這樣，那些被宮人擅自帶入宮中的僞劣財寶就算做得再逼真，也因爲得不到宮印而不得不作罷。”
驀地想到小池子曾提起過的掌管藏經閣金匙的女官，莫醉心念一動，問道：“這麼說，每任司寶都是皇上極爲信任之人了？”
“應該是吧。”西玫點點頭，道，“若被一個外人隨意管着宮印，那這個法子也不會奏效了。”
“那現在的司寶是何人所任？”似在黑夜抓住一點光亮一般，莫醉問道，“可是皇族？”
“我也不知道。”西玫帶着幾許疑惑，問道，“大人，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只是隨口提一提，你的問題，比起我的也不少。”掩了心中歡喜，莫醉微微笑道，“時辰不早了，收拾一下，陪我去慈壽宮吧。”
尚正是從五品，任職之初先去太后宮中拜謁是宮中慣例，但西玫只是一個無官無職的三等宮女，平時若太后留在自己宮中，根本沒有機會見到她。西玫愣了一下，驚喜道：““慈壽宮？大人，你要帶我去見太后？”
“茜姑姑把你扔給了我，自然是想着讓你我二人同生共死，我初來乍到，可不敢得罪她。再說，黃泉路上有人陪着也是好事。”莫醉有些發愁地看了看那套深紫色精緻華美的官服和珠簾，道，“更何況，我還需要你給我搭把手，把這一堆的東西絲毫不差地弄到身上去。”
西玫嘻嘻一笑，利落地將官服抖了一抖，道，“只要大人以後多加提攜，西玫早晚也會在宮中謀個一官半職的呢。”
慎刑司因主管刑罰，所抓捕的都是作奸犯科的宮人，更免不了嚴刑拷打血氣沖天，在宮人眼中與閻王殿並無兩樣，如此煞氣的地方，自然而然地被安置在宮城中最爲偏僻的西北角，與冷宮相鄰。
慈壽宮與慎刑司相隔甚遠，女官雖在宮中極有權勢，但不過也是皇族的家僕而已，所以並沒有攆與可乘，只能徒步而行，走了快半個時辰，才覺得有了些人氣。
“沒想到慎刑司竟然在荒郊野外，”莫醉突生感慨，低聲道，“真是難爲那些送來賀禮的娘娘小主和大人們了。”
“慎刑司是個不祥之地，平日裡大家唯恐避之而不及呢。”西玫亦低聲笑道，“恭喜大人由一個凡夫俗子一躍成爲閻王大老爺。”
“爲何慎刑司一定是閻王殿而不能成爲主持公道的洗冤堂？”留意到路兩邊停下腳步行禮的宮女內侍眼中流露出來的目光雖有驚訝，有嫉妒，有敬佩，但無不帶着幾許敬畏，莫醉輕聲一嘆，道，“難道，在這宮中，真的沒有公道可言嗎？”
“說的好！”一個女子聲音從前方拐角處傳來，嬌媚又不是威嚴，“若我大周宮城的官員都如莫大人一般公正嚴明正氣凜然，那本宮可就清閒得多了。”
莫醉與西玫雙雙停下，擡眼看着前方，不多時，便見八個內侍擡着一臺華麗的步攆，在路口停下。
莫醉拉了拉身邊的西玫，單膝跪道：“微臣拜見貴妃娘娘。微臣只是一時感慨，娘娘謬讚了。”
“莫大人知道本宮的身份？”柳如蜜斜倚在座上，脣角含笑，微微揚眉，柔聲問道，“莫非，莫大人曾見過本宮？”
她早已知道了自己在涼雁亭冒充宮女一事，此次明知故問，不過是給自己一個下馬威，莫醉平靜道：“微臣福薄，之前並未見過娘娘。只是後宮佳麗三千，能乘坐八擡步攆的，唯有娘娘一人而已。”
“莫大人果然冰雪聰明，皇上英明，知人善任，想必莫大人在慎刑司定能一展宏圖。”柳如蜜微微笑道，“只是，莫大人此言雖合理，卻不合情。”
聽她言至一半便頓下，似意有所指，莫醉順水推舟地道：“還請娘娘賜教。”
“皇上癡情癡心，後宮佳麗，不過數人，而其中能坐得八人步攆的，除了本宮，還有喬妹妹。”柳如蜜輕輕啓脣，聲音柔媚動聽，徐徐道，“所以，只要能得皇上的心，管她是貴妃還是娘子，甚至只是個不起眼的卑微女官，都有可能坐在這步攆之上。”
她並未讓她們起身，莫醉仍單膝跪在地上，看不到柳如蜜的神情，但聽她聲音雖柔美，實則暗藏凜厲，暗暗蹙眉，心中雖有所忌憚，但更多的是驚疑。
若她只是顧忌涼雁亭和自己出身卓府，旁敲側擊警告她一番也就是了，爲何要將後宮爭寵如此隱晦之事當着衆人明白說開，好像……
好像是在提醒自己，莫要自不量力在皇上面前爭寵奪豔。
但是，蘭容王雖一直逼迫她伺機而動，但她一直都安分守己，連鳳鑾典都躲了過去，更沒有見過皇上一面，她怎麼會懷疑自己有爭寵之心？難道，僅僅是因爲她一夜之間便從一個小小宮女提拔爲從五品尚正嗎？
“好了，時候不早了，你是去向太后請安的吧，”見她只是垂首不語，脣角劃過一絲冷笑，柳如蜜不着痕跡地瞥了一眼她雙手手腕上纏着的層層白帶，揚聲道，“本宮正好也有事找太后商議，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