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日, 似乎來得極爲迅速。
夜半時分,她輕輕推開了窗子,恰好碰上一輪皎潔的彎月靜悄悄地掛在樹梢。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 後宮纔是平靜而安寧的。
她輕嘆了一口氣, 已經入宮四月有餘, 自己幾乎還是一無所獲。
連席鸞姑姑都不知道皇上最信任的女官是哪一個, 拿不到金匙, 即便做了尚宮又有何用。
而且,按席鸞姑姑所說,皇上雖日理萬機, 但總會抽出時間見一面新上任的女官一面,可她卻一直未得到他的召見。
是因爲卓家, 還是因爲如今戰事緊急他心無旁騖?
若皇上對自己在另眼相看的同時又心存芥蒂, 那麼要取得他信任並拿到金匙, 簡直是難上加難。
連蘭容王這一段日子都安靜得有些不同尋常。
也許這就是後宮,表面上平靜無波, 其實暗地裡詭譎涌動。
她暗歎一聲,還是睡覺去吧,只有養足精神,才能在明日裡繼續在這裡摸爬滾打。
正要關上窗子,一瞥之間, 不由一愣。
溶溶月光下, 一道天藍色身影從天邊掠過, 清風徐徐, 衣袂輕飄間, 未被白玉發環收起的如墨髮絲隨風而飛,腳下一起一落, 錯落有致時,身子已然如同天神下凡一般翩然落在了庭院中。
他的目光如清澈泉水中映照的三月暖陽,一片清明中帶着幾分暖意,似街頭偶遇故友一般蘊着一絲歡喜,又似從他鄉長途跋涉終回故土一般含着無限期許。
愣了半晌,她纔看清楚他的模樣,驚詫之間,正要開口詢問,卻見他身影一閃,已經立在了眼前。
夏池淵低聲道:“我帶你出宮。”頓了一頓,又道,“若你敢叫,就是要故意引御林軍來把我當刺客抓走。”
她還未弄明白他的意思,他突然伸手抓住自己的雙手,只覺得腳下一浮,身子已經輕輕地從窗子躍出,腳下剛剛站穩,覺得腰間被人一攬,眼前黑影一閃,一件外衣被披在了身上,身子卻向上空飛去。
對面房間中,躲在只開着一條縫隙的窗子之後的西玫神色幾經變幻,最後,卻只化作了一縷幽嘆。
宮中明明守衛森嚴,但在去南側宮門的路上,他帶着她左饒右拐,竟沒有碰到一個御林軍,還不到兩刻鐘,他們便與側門只數百步之遙。
因擔心招惹來御林軍,她一路上一直都不敢有所異動,好不容易待他停了腳步,忙抓緊時機,壓低了聲音道:“小池子,你究竟要做什麼,我不要出宮,明日太后大壽,我要做的事情還多着呢,若被人發現我私自出宮,那還得了?”
他拉着她躲在並排而立的幾棵大樹之後,一動不動地瞧着守在側門口的幾個御林軍,不徐不疾地道:“明晚我便將你送回來。”
“你這是要做什麼?!”宮城豈是想來就來想去就去的,以爲他又在捉弄自己,莫醉瞪了他一眼,雖依然不敢大聲叫嚷,但卻不願再陪着他鬧下去,轉身就要離開。
夏池淵依然注意着門口的動靜,頭也不回,一伸手便將她拽了回來。
腳下一個趔趄,她身子不穩,一下子栽到了他的懷中。
他的懷抱堅實而霸道,掙了幾掙,他的力道愈來愈緊又掌握着分寸不讓她感到疼痛,而她的臉卻越來越紅又毫不受控。
“噓!”他低頭,氣息吹在她的耳邊,低聲道,“別鬧了,要出去了。”
好奇心毋庸置疑地在一瞬間戰勝了惱羞與無奈,她停了掙扎,擡眼向宮門看去,只見一個男子走了過來,對守門的御林軍說些什麼,他們一拱手,便跟在他身後離開了。
眼見他們就要消失在視線中,那個男子突然腳下微微一頓,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他們藏身的地方。
是於子碩。
莫醉心中一凜,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一縮,卻不想是向夏池淵靠地又近了一些,臉登時如火燒一般發燙,忙從他的懷中跳出。
許是潛意識裡以爲他還在用力抱着自己,沒想到他已經沒有防範自己,莫醉這一跳,不僅距離遠,甚至發出了聲響。
她一驚,一擡頭,遠遠地,正好碰上於子碩的目光,縱然隔得並非很近,但依然可以感受到其中的鋒利。
御林軍都是極爲敏感之人,有一個登時停步,循着聲音警惕地看向幾棵大樹,明明聽到了什麼聲響,那裡卻並沒有什麼異常。
於子碩收回目光,道:“是隻野貓。走吧。”
“是。”宮中野貓本來就多,那個侍衛並未質疑他的話,應了一聲,擡腳跟上。
望着漸行漸遠的御林軍,莫醉長舒了一口氣,拍了拍胸口,還好小池子反應快,及時將她拉了過來,不然的話,就會被……
不對啊,於子碩明明已經看到了自己,他怎麼假裝沒有看到呢?
他不會是想這樣就把欠自己的賬清了吧?
如果是這樣,那自己豈不是大虧了,這出宮之事又不是自己心甘情願的。
“想什麼呢,走了。”夏池淵從樹後走出,也不管她是否跟在身後,擡步走在前面,道,“方纔那位將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把你看成一隻野貓的,若你不願跟着,我只好想個法子讓他重新將你當成人來看。”
在背後狠狠剜了他一眼,生怕被人發現,莫醉只好擡腳跟上,心想自己可最受不得有人脅迫,尤其是那些違了自己心願的,自己往往是反其道而行,可怎麼每次遇到這個小池子,都只能毫無招架之力地束手就擒呢。
待坐上已經停在宮門口的寬敞馬車上時,她才徹底地相信,對於這次出宮,他是處心積慮早有預謀的。
馬車準備好了也就罷了,連夜裡禦寒的薄被白日驅熱的團扇早起擦牙的青鹽等等日常必需品都帶了整齊,甚至還爲她留了一套衣衫。
正當她翻箱倒櫃欲將馬車檢查個仔細時,一個人突然掀起錦簾彎腰而入。
莫醉登時住了手,正襟危坐。
夏池淵一言未發地坐在她身邊,低聲道:“走吧。”
噠噠的馬蹄聲響起,馬車先徐後急,離宮城愈來愈遠。
他什麼都不說,她也什麼都不問。
城中宵禁,街上不見一個人影,只有幾盞燈籠在清冷月光下左右搖曳。
不多時,馬車停在了一條大河邊。
馬車一頓,不等他的動靜,她便率先掀開了錦簾,跳下了車。
河邊停着一葉小舟,孤零零地等着新的主人。
那個馬伕始終一言不發,等他們都下了車,利落地調轉車頭。
馬車噠噠地漸行漸遠,莫醉撩起衣衫坐在了河邊,擡着頭遙遙望着越來越西斜的彎月,沒有上船的意思。
城門已關,她自然知道這小舟是爲出城準備的,只是不想讓他以爲自己是任由擺佈的。
夏池淵默然與她並肩而坐,也擡頭望着天邊的彎月。
平靜的河面上泛着碎碎的月光,不知是不是一條小魚吐了一口小泡泡,河面上粼光泛起,閃着一片金色。
“很多年前,我認識了一個人。她給了我生,給了我光明,沒有她,便沒有今日的我。”他的聲音如同突然被打破平靜的河面一般沉穩又有些微顫,“我曾經說過,今生今世,要照顧她一輩子,再也不讓她受苦,不讓她難過,不讓她落淚……”他忽而一笑,透着深深的無奈,“可是,我卻忘了,她原本就沒有覺着苦,她原本就是快快樂樂的,她曾經是那樣無憂無慮,那樣天真燦漫,直到認識了我。”
他一言不發地將自己帶出宮,甚至在馬車上都懶得解釋一字一句,莫醉原本不願搭理他,但他們雖然認識的時間也不算短,甚至可以說他是她在宮中最信任的人,可是大部分時候都是她在講,他在聽,她從未聽他主動提起過他自己的事,她心中清楚,男子入宮,總是走投無路後的無奈之選,所以,擔心會觸動他的傷心事,他不說她也不問,此時聽到他主動提起往事,語氣中又透着別樣的淒涼,莫醉心中一動,不由凝了神思。
“我曾經以爲,自己是天下最厲害的,即便苟延殘喘,即便山窮水盡,只要有一口氣在,想得到的東西,我一定會得到。”他的眼神雖看向天空,但目光飄渺若無,似乎神思早已回到了從前,“可是,我錯了。我把她弄丟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曾經以爲,我再也找不回她了。”
他突然頓住,目光向她轉來,透着莫名的歡喜。
突然覺得他的目光有些怪異,但怪在哪裡,她卻說不出來,心頭卻是莫名地一酸,不由避開了他的眸光,似乎在掩飾自己的情緒一般匆匆問道:“這麼說,你已經找到她了?”
他不答,卻輕笑一聲,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道:“我爲她準備了一份生辰禮,但不知道她是否喜歡,你幫我一個忙,替我瞧一瞧,好不好?”
她一愣,原來他不顧危險費盡心機地將自己帶出宮,只是爲了一份生辰禮。
而且,還是爲了一個她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心中莫名一空,如同原本在某個角落的繁盛樹木被人驀地揮刀砍斷一般,她慌忙擡頭看天,咧開了嘴笑道:“我還以爲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呢,原來只是件兒女情長的小事。不過,你現在可只是一個小公公,又沒權沒勢沒相貌沒錢財,即便在宮裡找個姐姐做對食都難,更何況你還想娶個……”
話幾乎就要說完,她才意識到不知不覺中自己竟然口無遮攔地說出這麼惡毒的話語來,忙閉了嘴,一邊暗自埋怨自己太過混蛋,竟然對他出言侮辱,一邊內疚地看向他,正要道歉,卻瞧見他的目光中神采閃爍,脣角含笑,毫無被冒犯要發怒的意思。
“我記得有一次,太后想將自己宮中的一個老宮女賜給皇上身邊的喜公公做對食,只是喜公公當時心中已經有人了,而且,他喜歡的那位姑姑也恰好一時看走了眼,也看上了他。但當她聽說喜公公被太后賜喜了的時候,登時大怒,指着他的鼻子大罵了一通,話雖然比你方纔的那幾句狠毒了些,意思還是差不多的。”正當她還以爲小池子是怒極反笑的時候,他徐徐開口,含笑道,“喜公公原以爲這位姑姑善解人意賢良淑德,哪知她一妒忌起來竟堪比獅吼,嚇得再無半分心思,連太后的懿旨都一道推了。”
隱隱聽出他話中的寓意,莫醉臉頰一紅,心頭卻是一震。
她不是一個只知道逃避的人。
可是,這怎麼可能?!
她怎麼可能會喜歡上一個小內侍?又怎麼會忘了與自己青梅竹馬的他?
絕不可能!
一定是因爲他是自己在宮中惟一能夠信任的人,她才害怕他會丟下她。
沒錯,一定是這樣!
似乎找到了一個心安理得的理由,她心中稍安,卻聽他悠悠地道:“你說,女子是不是隻會因爲自己喜歡的人才會妒忌?”
她驀地一愣,彷彿剛剛纔理好歸位的一切又突地亂成一團,她心中煩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幾乎是怒喝道:“你有完沒完?我喜歡的人早就與我恩斷義絕了,你再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可要回宮了!”言罷,雙手撐地,便要起身。
“我只是替喜公公問一句,你何必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