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桃花已凋敝,池子裡的小荷也露出尖尖角。
豫州那邊傳來消息,鳳家二叔不幸染重疾身亡,留下孤兒寡母在那邊,父親便吩咐虛歲已滿十八的二哥前去豫州,一定要處理好叔叔在那邊的產業,然後帶着年幼的堂弟堂妹們,一同扶二叔的靈體歸金陵安葬。
這日一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鳳未央直把二哥鳳瑾珏相送到城門外,仍舊不肯開聲與二哥惜別。
鳳瑾珏最受不了兒女情長,但還是捏了捏自家小妹的鼻子,笑話道:“你都已是十三芳齡的姑娘了,再過一年也該許人了不是?這樣子黏膩自家哥哥,也不怕人笑話!”
鳳未央鼻子楚楚一酸,別過頭去,對着鳳家二哥小聲嚷道:“二哥快走吧,妹妹不相送了。”
再相送,就要送到豫州了。
可看着妹妹委屈的模樣,鳳瑾珏只能搖了搖頭,卻也不去安慰,直跳上馬車後才撩開簾子探出一顆頭,囑咐道:“二哥這是要去辦正經事,又不是不回來,你可切莫哭鼻子,若紅着眼睛回去,大哥鐵定饒不了你二哥我。你也是當姑姑的人了,安哥兒可還在家裡等着你回去教他習字哩。”話罷,便放下簾子讓車伕啓動。
鳳未央終於別過頭來,看着二哥的馬車絕塵而去。突然想起一事,才提着嗓子朝着鳳瑾珏的車尾喊道:“二哥,可莫要忘了我讓你帶的東西!”只見窗簾伸出一隻手臂,揮動着,示意已曉得了她千叮嚀萬囑咐的事。
四月天,梨花初開。
春風一送,飄揚起漫天的花瓣如雪落,而鳳未央讓鳳瑾珏所帶之物,正是隻有豫州才特產的鹿角膠,喬氏的藥膳中最爲缺這一味藥。
當年喬氏受憂鬱之疾蝕體,身虛體弱,容顏漸失,雖然不惑之年的鳳銘不曾嫌棄,但她拖着一副病體也深覺愧對丈夫兒女,府中內務也早早交託長媳打理,只臥牀不起。還好鳳未央學醫有成,三年來一直靠自己配的藥膳調養着喬氏。雖不能根治,卻也循序漸進的穩固病情,保住身體;更有兒女子孫承歡膝下,令身心歡愉,也能偶爾出門陪着鳳銘去應酬。
這鹿角膠其滋陰外,更具美容養顏的功效,只豫州纔有,極爲難得。
城門斑駁,梨花漫天,郊外悠揚婉轉的牧笛聲忽遠忽近傳來,少女煢煢孓立於城門外,一襲鵝黃金絲滾邊百蝶輕紗襦裙,正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一株百年老梨樹盤踞在城門口,花瓣紛紛揚揚。樹下有一輛牛車,一主一僕佇立原地多時,兄妹別離那一幕盡收眼下。
鳳未央迎風而立,直到馬車消失成一個小點,她才轉身往城內步行回去。
“小姐,乍暖還寒時候,莫要着涼了。”蕊心迎了上來,細心撣去鳳二小姐肩頭上的花瓣,才把手中的金絲勾繡的百蝶披風給鳳未央穿戴上。
鳳未央低眉微微一嘆,沉吟道:“二哥此次前往豫州,可莫不要出什麼事纔好。”
蕊心攙扶上鳳未央柔弱無骨的手,安慰道:“小姐莫掛,二爺也不是第一次出遠門了,此次前往豫州,定然也會平平安安歸來呢!”
鳳未央擡首看了看蕊心,一絲苦笑浮現而過,便不再多言。主僕二人,開始往家的方向走,無心欣賞一路春意旖旎的風光。
只因蕊心不知,前世鳳瑾珏正是這一年前往豫州,歸來時遇上匪幫。
永光年末,帝昏庸,奸佞當道,天下匪荒大起。一支支小股力量的匪民於各州郡暴起,自稱起義軍,開始推動腐朽王朝的覆滅,從而引發接下來長達十數年的亂世。
鳳未央十三歲這一年四月春深,鳳家二哥前往豫州攜帶叔叔家眷在歸金陵,途中不幸遇上寇匪,好在鳳瑾珏足智應對,甘願捨棄身上一切財物,才得保與堂弟妹免於一死。倒是可憐了那位性子剛烈、忠貞不屈的嬸嬸,只寧願一死換清白,也不願被流氓盜寇玷污身子。
那一年,鳳家二哥一身是血歸來,生命垂危。
那一幕,可嚇壞了象牙塔中長大的鳳未央,她從未想象過玉樹臨風的鳳瑾珏會有這般狼狽模樣。只怪她被鳳家保護得太好,從不知外面的世道已這麼亂,這麼兇險萬兆。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一世,鳳未央定要保全鳳瑾珏的安危。
待那一縷芳蹤走遠,那位梨樹下的年輕公子才動了動,高挑秀雅的身軀,容貌俊逸脫俗,如瀑布的青絲隨風輕揚。此刻,年輕男子的頭上、肩上落滿馨香撲鼻的白花瓣,卻也不去伸手撣下,只是對身後的老僕輕聲相言:“走吧老黃,咱們進城。”
四月春風暖人。
城牆的箭樓上立着兩人,衣袂在風中獵獵作響。而此二人,正看着一主一僕的曼妙身姿隨着人流消散在大街上。
一人身穿綠袍官服,官服胸前繡着鷺鷥,腰間繫着佩綬①——綬爲黑色,佩爲水蒼玉,無一處不顯示此人正是金陵刺史——崔世發。
另一人,藍底玄色步步高昇團花的繭綢直裰衫,腰間也系戴佩綬,色卻是黑黃二股,象徵着此人只能來自宮中。
金陵刺史大人搖手一指街上那曼妙少女的背影,拘謹地道:“回德公公,那位便是鳳家二小姐了。”
這面上無須的中年男子,嗓子極爲尖細地道:“嗯,曉得了。素聞金陵鳳家幼女鳳未央,以性子純良著稱於世。如今一瞧,果真美人胚子一個。嗯,雜家此次歸鄉省親,不虛繞道前來一趟,竟也不負宓妃所託。”
看着前頭的閹人滿意點頭,刺史大人悄悄後居一步,趕緊揚起袖口在這料峭的四月天裡頻頻擦汗。看來,這天是要變了!這魏室江山變得快要改成朱姓天下了……
崔世發對朝中眼前的局勢,可謂看得十分通透。宮裡,居然連鳳家幼女的主意都打上了,那魏室江山還能保多久?
鳳家,可不是朝廷能搓圓捏扁的士族。當年鳳家太祖鳳歌,乃高祖皇帝時期的治世名相,辭官歸老家,還得予高祖皇帝一路步行相送。
這鳳家在金陵更是根深蒂固,世代樂善好施,深受百姓愛戴,家中更是供着一柄高祖皇帝當年御賜的亢龍鐗,與金陵另一戶名門望族郭家又是多年世交。
鳳郭兩家,一直相扶相持,雖遠離朝政,但祖上供着的聖物,對朝廷仍有巨大影響力。兩家的勢力,已猶如金陵的定海神針,根本就撼之不動!
如今世人皆知懷帝昏庸無道,只沉溺於後宮荒淫度日,任由梁氏姐妹擾亂內廷,外戚朱氏把持朝綱。誰能想到,宓妃爲了固寵,與梁氏姐妹爭鋒,不惜蒐羅天下美人進獻皇帝,而主意恰好打在金陵鳳家才十三歲的鳳未央身上。
且不管是不是朱氏手筆,單憑宮中鬧這麼一出,當朝宰相朱克義,估計正捂嘴偷着樂吧?
鳳未央沒有直接回家,而是來到一處偏僻的小巷內,家奴丁來已等候多時。讓蕊心在巷口守着,看着丁來則自己躬身稟報:“回二小姐,事情已辦妥當了。”
鳳未央微蹙着眉問:“可都是靠得住的人?”
丁來擡首挺着胸脯,信心十足地答:“二小姐放心吧,這些人都是江湖上頂尖的高手,有他們暗中保護二爺的安危,一切不在話下。”
鳳家在江湖上也享有些勝譽,雖做不到一呼百應四方來助,但有財能使鬼推磨,相信鳳家二少爺此行該不會出什麼差池。
如今天下局勢緊張,民不聊生下百姓只能迫不得已揭竿而起,以致不少州郡匪荒肆意。可鳳瑾珏此次出門,並不願多帶扈從,原因是怕太過招搖醒目。
鳳未央眼中不自覺地浮現二哥前世滿身是血的模樣,很是後怕。便在二哥出門前,不厭其煩在其耳旁嘮叨,他若是途中遇上不慎,錢財能解決的事就用錢財解決。畢竟錢財乃身外之物,這世道紊亂不堪,只有保命纔是最爲要緊。
天下局勢如何,不肖鳳未央說,鳳瑾珏也是心知肚明。
因此,鳳未央與二哥一合計,合力建議鳳老爺多耗費財力,於三年內培育幾支訓練有素、忠心無度的護院,以確保毫無漏洞地保護鳳宅。
由此一來,鳳郭兩家更是重金聘請江湖幾位武藝超羣的高手鎮守金陵,以致金陵有兩大世家的坐鎮,一直來都是相安太平。
鳳未央步出了小巷,領着兩個家奴回到繁華的大街上,便對身旁的蕊心和丁來道:“你二人到慶豐包子店那兒取我定下的兩百個饅頭,隨後一同與我前往城隍廟。”
鳳未央沒有打算即刻回府的意思,蕊心一臉擔心地道:“可是小姐,那裡可是流民聚集之地,腌臢雜亂的您怎麼能去……”
鳳家每月施粥一次,多的還有發米發麪,但那都是跟隨老爺、大爺、二爺一起佈施,可小姐這次是要單獨前去,未免不讓蕊心擔憂。
ps:①佩:身上的玉飾,綬:用來懸掛印佩的絲織帶子。佩綬用來區分地位尊卑。以綬和佩的顏色標示身份的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