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軼醒來後一直在找, 找某個人存在過的痕跡。
太子妃母家賀樓氏, 不知道從哪個旮旯翻出個陳年舊案, 太宰杜班被問責,魏帝輕描淡寫地發了話,讓杜班回府歇着,這個權傾朝野的老臣, 倒也心態平和,賦閒在家,逗鳥遛狗, 過得好不快活。
至於他是胸有成竹真瀟灑, 還是佯裝鎮定假風流,就不得而知了。
一大早皇榜發下, 王贊以擄劫並殺害清河崔氏小公子崔階之罪抄家,王贊既死,爲給崔家一個交代, 魏帝免了王玉龍的官職, 讓代父贖罪,暫收押廷尉獄, 等清河崔氏族長入京再行定奪。
清風徐徐吹過紫藤花樹,繚亂了樹下的焰火。
宋軼燒掉了曾經爲王贊寫的傳記, 這是爲了請君入甕,從來沒打算髮布出去的傳記。
看見最後一張紙燃盡,宋軼展開新的紙張,挽袖提筆, 筆下游龍走鳳,這纔是她要給王贊寫的傳記,便由她來爲一代佞臣蓋棺定論吧。
“你真打算道出真相?”紫藤花樹上,孫朝紅枕在樹上,撥攏着花藤,花瓣落下,跌在宋軼髮絲上。宋軼巋然不動,仿若未聞。
“如今北魏暗潮洶涌,太子一脈黨同伐異,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要藉機剷平杜家所有勢力,而魏帝默許了。” 孫朝紅側身看她,又道,“你,覺得自己還能逆轉風雲?”
“真相不能因爲當權者的私慾而被遮掩!”她不同情王贊,但她不能任由無辜者枉死而不得昭雪。
王贊不過一代佞臣,從南朝逃到北魏,猶如喪家之犬,他的傳記不過是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然而與王贊傳記同時出來的畫本,還沒面世,便把身經百戰的李宓給震驚了。
李宓差一點一口茶噴出來,“你竟然用真人面目?你這分明是在向北魏的皇帝和太子挑釁!”
宋軼不以爲然,“怎麼?怕被趕出北魏?”
李宓長嘆一聲,算了,這個小妖精想幹嘛就幹嘛吧,大不了捲鋪蓋走人,天下之大,還怕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
劉煜拿到第一本畫本,佯裝淡定地喝了一口涼茶壓驚,轉頭吩咐喬三,“給盧君陌去信,準備兵力接應。”
到底什麼畫本讓這兩位歷經風雨的人都不淡定了,準確說起來,這畫本只是還原了當日王贊別莊發生的事。其中有幾個疑點,令人不敢忽視。
μúò?£?王贊獻給丘穆林的美人是個男子。這與聖諭將清河崔階的命案全部歸咎於王贊不符合。
μú?t£?刺殺丘穆林的是有心人假扮的佛狸,在畫像中,宋軼將這一點畫得很清楚。
μúèy£?射殺丘穆林的箭都淬了毒,這是非要致人於死地的意思,而弓箭手都是佛狸身邊的侍衛。這表面看起來是佛狸要殺丘穆林,可稍微有點腦子的人就能夠想到,既然準備了毒箭和弓箭手,拓跋佛狸又怎麼會以身犯險,親自動手?再則,那些侍衛雖然是他身邊的,但佛狸初來乍到,不過半月時間,如何有本事讓這些人效忠於他,而最有可能的結果是,這些侍衛不過是有心人安插在佛狸身邊的眼線罷了,至於他們到底爲誰做事,衆說紛紜。但朝中百官,勳貴世家,卻知道,這些人是魏帝特別派給佛狸的侍衛,就算是眼線那也是魏帝的眼線。
μú??£?王贊之死。宋軼沒親眼看見他是如何被殺的,但卻畫出了他死時的表情,以及一劍割喉的傷口。
綜上四個疑點,聰明人不難得出一個結論:殺人滅口,栽贓嫁禍。
而這,並不是這個畫本的最終目的,畫本中指出一點,那就是假扮佛狸的人受了傷,而傷他的其中一柄劍上做了點手腳,三日之內,皮膚開始潰爛。十日之內殃及全身,沒有解藥不可治。
“這個宋軼,又想耍花招。”司馬長青看到搶回來的畫本,饒有興致地研讀,看看裡面到底給北魏貴族埋了多少隱患。
“劍上塗毒的事是真的嗎?”孫朝紅很懷疑宋軼的人品。這個混蛋向來喜歡詐人。
在太子勵一脈沒留下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即便你覺得破綻百出又能耐他何?無疑這一招纔是關鍵!
“九分真,一分假,那那分假再假你也不能掉以輕心!”
“那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個吧,我也不知道!”司馬長青自恃聰明,也卻經常猜不透宋軼這個小妖精的心思。若用一分假,來引蛇出洞,這風險很大,誰知道對方上不上鉤,而她,很可能將這一分假變成真的,對,她就是這麼無恥沒下限!
這邊剛說完,那個無恥沒下限的傢伙便找上門來了。掌櫃來說有人想見畫古樓的管事。司馬長青衝孫朝紅使了個眼色,孫朝紅去了前面,一眼便認出了那個小身板。臉不一樣,但身板卻是一樣的。孫朝紅貼在鼻翼下方的那撇小鬍子很不淡定地動了動。
宋軼完全無視了掌櫃,徑直走到孫朝紅面前,笑眯眯地說道:“孫先生,別來無恙啊!”
孫朝紅扶額,“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這個嘛,簡單。王贊是從畫古樓得到畫像,他一得到畫像你便去漱玉齋通知我小心,我想來想去,你也不能是從其他地方得到消息啊,再說這畫古樓的格調,的確很符合長留王殿下啊。”
得,一句話,將畫古樓老底全揭了。
“知道這麼多,真不怕被人殺人滅口?”
宋軼但笑不語,孫朝紅又扶了扶額頭,嘆了口氣,“隨我來。”
司馬長青見到宋軼一點不意外,兩個妖孽一見如故,完全沒有數月前還鬥了個你死我活的自覺。
宋軼拿出一疊銀票,“一萬兩,幫我做件事。”
宋軼拿出沮渠牧的畫像,“做個陶俑,你們一定有辦法送到姚瓊手中。”
司馬長青把玩着那張畫,“這陶俑上可是還要加點什麼?”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爽快!”
宋軼又掏出一瓶藥,“陶俑做好,在藥水裡浸泡半個時辰便好。事成之後,還有一萬兩。”
“果然,那劍是沒有毒的……”
漱玉齋的畫本一出,整個平城都沸騰了。普通百姓也就罷了,可關注此事的多是勳貴世家。
這下連魏帝都坐不住了,他不敢明着派御林軍包圍漱玉齋給其他人落下做賊心虛的口實,只好召了畫骨先生進宮面聖。
魏帝強壓怒火,艱難地端穩一國之君的威嚴,問劉煜道:“此案已結,漱玉齋爲何出一個這樣的畫本?”
劉煜氣定神閒,回道:“單方面口訴難免有些偏頗,畫本卻能客觀真實地呈現當時情形。”
“誰又能保證這畫本不是你們的片面之詞?”
“用我漱玉齋的名譽,賭上我畫骨先生的項上人頭,這畫本,沒有一點失實,皇上應該比我更清楚這一點,不是麼?”
魏帝的臉瞬間脹成了豬肝色。
常年陪王伴駕,劉煜豈不懂身爲皇帝的那些歪歪心思,“太宰杜班勢大,皇上想爲儲君掃平道路,不惜犧牲失而復得的佛狸皇子,這一點,我可以理解。
清河崔階枉死平城,皇上想給漢族世家一個交代,用漢人王贊當替罪羊,好過查出六鎮貴胄禍亂朝綱,這也是人之常情,權謀當如是考量。但皇上可有考慮過,如此漏洞百出的說辭,真能唬住別人?清河崔氏真會輕信?丘穆林與杜家反目,就真的能扳倒杜班?冒充佛狸皇子的人一旦抓到,之前所有的籌謀都將付之東流了。皇上覺得真有必要縱容罪魁禍首嗎?”
魏帝沉默了。
廷尉府,拓跋琿也看到了畫本,沉寂已久的心血在那一刻沸騰了。
越是走到高處,他越會謹言慎行,越容易忘記自己的初衷,凡是都以大局爲重。一句大局爲重,便掩飾了多少膽小怯懦,不明是非,枉顧曲直。宋軼這本畫本,彷彿一下點燃了他心中沉睡着的被權勢漩渦醉迷已久的雄獅,他醒悟了,迫不及待趕到漱玉齋。
漱玉齋外,看似冷靜安靜,他卻清楚地嗅到暗流涌動,彷彿,這就是一塊肥美的鮮肉,等待四方野獸來宰殺。
拓跋琿踏入漱玉齋,宋軼也剛剛從後門遛回來。拓跋琿找到她,說:“是我錯了。我既然身爲廷尉,就該以揭露真相爲己任,至於上面是想掩飾還是要抹殺,這不是我的職責。”
宋軼本不想理他的,聽得這話卻頓住了離開的腳,“是麼?如果是你的親兄弟,你也下得了手?”
“漢人有句話叫做水至清則無魚,這是權謀的準則,卻不該是執掌律令法典的廷尉的信條。若連廷尉都不能昭彰天理人倫,那設置廷尉又有何意義?”
咦,這位一日不見就昇華了,不錯不錯。
“那好,這瓶解藥就交給你保管了。”
拓跋琿愣了愣神,他當然知道宋軼說的是什麼解藥,“你信我?”
“如果連廷尉都不能信任,這北魏的社稷堪憂啊。”
劉煜從宮裡出來時,拓跋琿剛好離去,看見宋軼笑得跟只小狐狸似的,他便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呆毛,“又幹什麼壞事了?”
宋軼將他的爪子扒拉下來,握在手裡,小心翼翼問道:“那個,如果讓你再碰到孫朝紅和司馬長青,你會不會殺了他們?”
劉煜想了想,“大概會。”
宋軼吞了吞口水,算了,還是不能跟男人開誠佈公啊。
漱玉齋的畫本姚瓊當然也看見了,太子勵來探他的傷勢,刻意看了一下傷口,讓太醫一再確定他的傷口沒有潰爛跡象以及中毒跡象才放心。
姚瓊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太子勵,這位如此關心,當然不會是因爲在意他受傷,而是擔心他暴露牽連到他。太子勵能對丘穆林下殺手,對他自然也不會手軟。
“你身上的傷並無大礙。在府中好生靜養,不幾日就能痊癒。”
姚瓊拱手道謝,親自送了太子出門。太子勵的馬車起步,驚醒了牆角的乞丐,乞丐慌忙收腿,懷裡的一個東西骨碌碌滾了出去,恰好在姚瓊三尺外停下。乞丐趕緊衝過來撿,姚瓊卻先他一把拾入手中。眼角跳了跳,“這是哪裡來的?”
乞丐趕緊跪地叩頭,“這不是偷的,是小的畫古樓丟棄的廢物裡找到的。可以用來盛飯喝水!”
陶器表面髒兮兮的,還有污漬,差點就要看不出本尊模樣。若不是自己將沮渠牧的模樣刻印在腦海裡,只是看到這一雙眉眼,怕是無法辨識出來的。
姚瓊隨手丟給乞丐一錠銀子,拿着陶器回屋,命人打來水,清洗了半個時辰纔算洗乾淨。
洗完出了一身汗,又沐浴了一翻,傷口被熱氣一薰,有些發癢,他也混不在意。這幾日裡,傷口已經結疤,他並不當回事。
這隻陶器是比上次他得到的酒器要小一些,正好可以當酒杯用,姚瓊自斟自飲,好不快活,翌日起牀,伺候他洗漱的丫頭嚇得摔了臉盆,腿軟在地。
姚瓊意識到身上的粘膩,隨手一摸,摸出一手的黃色膿漿,而手上也不知何時出了膿瘡,就着銅鏡一照,頓時變了臉色。
宋軼接到消息時,正在吃早飯,她默默地放下筷子,看着拓跋琿,道:“我在吃飯。”
請你不要將他身上的膿瘡描繪得那樣繪聲繪色行麼?
“三日剛過他就毒發,這是不是有點巧?”拓跋琿目光灼灼地看着宋軼,昨日纔出了畫本,今日就毒發,他覺得一定是宋軼做了什麼手腳吧?
宋軼小臉一揚,道:“我問心無愧!”
拓跋琿這話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姚瓊藥性一上來就全身潰爛,宋軼也沒想到,幾度懷疑自己是不是下錯了藥,還刻意往畫古樓跑了一趟,知道畫古樓做了個什麼東西后,她恍然大悟。她預計的是手上粘上□□,浸潤傷口,慢慢演變,看這情形,姚瓊肯定是那那陶器當器具給用了,□□入了口,內外一起侵蝕,這發作起來便十分厲害。
拓跋琿就在此時將解藥在自己手上的事不動聲色地泄露了出去,當天,拔拔錦釐便去廷尉府喝酒了。拓跋琿看見他,脊背都僵硬了。
這是跟最爲相投的朋友,一起長大,其他人誰都可以,獨獨他不行。
錦釐提着酒,笑道:“發什麼呆?太子殿下要過來,還不好酒好菜侍候着?”
太子勵?
拓跋琿整頓精神,問:“今天怎麼突然想起過來?”
“果然忘了,再過些日子是你的生辰,正好趕上武威公主大婚,太子殿下便提議給你提前慶祝,說還定了滿月樓的歌舞伎來助興。”
“就你們倆?”
“姚瓊受傷,不能飲酒,便沒打擾他,你知道他花樣多,萬一搞出點什麼事情來,傷上加傷就不好了。”
拓跋琿仔細觀察錦釐,確定他沒撒謊,一顆懸着的心才落回胸膛。
兩人在涼亭一坐下,錦釐眼睛便開始往旁邊瞟,“那個,聽說你去漱玉齋了,宋先生如何了?”
拓跋琿近日忙碌,沒留意錦釐的變化,今日一看,發覺這廝似乎清減了不少,該不會是害了相思病吧?
似乎自從他傷了宋軼,便被畫骨先生命令禁止踏入漱玉齋,嘖嘖……
“你不用惦記了,宋先生有畫骨先生照顧,很好!”
錦釐直接翻了白眼,兀自低頭喝悶酒。
太子勵晚了半個時辰纔到,這邊酒菜剛準備好,歌舞伎一助興,三人便喝得有點多了。太子勵起身出恭,見他半晌未歸,拓跋勵故意手一歪,將半壺酒灑在了自己身上,名正言順地回屋換衣服。卻半道碰到太子勵從他住處方向過來。
太子勵道:“我來這邊醒醒酒,你是怎麼回事?衣服全溼了!”
拓跋勵跟他閒話了一會子,回屋,房間看不出翻動的痕跡,書架上盒子裡放的瓶子還是那隻瓶子,爲了醒目有辨識度,他刻意用的紅底白瓷瓶。而裡面的藥丸,一粒不少,依然有薄荷味兒,只是變得小了點。
是夜送走了太子勵和錦釐,拓跋琿便喬莊去了漱玉齋,熟門熟路摸到宋軼門前,徑直推門而入,喬三阻止已經晚了。
房內盪漾春情撲面而來,劉煜穿着寬鬆的浴袍,半倚在美人榻上,宋軼衣衫規整地在畫畫,眼中那抹色光,就差直接撲上去啃上兩口了。
拓跋琿臉色古怪地變了變,這個感覺,怎麼像是畫骨先生在勾引他的小徒弟呢?嘖嘖,南地民風竟如此彪悍!
“那個、我有事要說。”
劉煜瞥了他一眼,沒出聲,宋軼連頭都沒回一個,眼睛只顧在美人身上梭巡,拓跋琿換了個位置,磨蹭到宋軼身邊,看了一眼畫像,嘖嘖,這簡直就是鬼虎神功,畫上的畫骨先生堪稱人間絕色。那半張面具,魅惑又迷人。
拓跋琿突然就好想讓宋軼也給他來一張。
“可是解藥被人盜走了?”
拓跋琿輕咳一聲,收回心神,“解藥我已經提前換過了。”
其實根本不用換,宋軼早料到會有這種結果,所以給拓跋琿的根本就不是解藥,而是之前一樣的□□。當然,她還沒蠢到當面告訴拓跋琿,反而誇讚道:“廷尉大人真英明!”
那廂劉煜皺了皺眉頭,“所以,人家偷走了解藥,你卻毛都沒抓住一根?”這廷尉府的人都是飯桶嗎?
拓跋琿臉色鐵青,他孃的,你就不能不要如此直白麼?來的是太子,他能對一國儲君用強?要畫一國儲君,必須有鐵一般的證據,就憑他換的莫名其妙的藥是根本不能取證的。
他再懊惱,可偏偏劉煜說的就是事實,只好壓下脾氣,又道:“此番本是要請君入甕,卻沒能當場抓住,姚瓊閉門謝客,廷尉府又不能強行入府,但解藥在我手裡,不愁魚兒不上鉤!”
“不必了!”劉煜發話,“過兩日,他想躲也躲不了了。只要他一身爛瘡暴露人前,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拓跋琿當時只是驚歎畫骨先生和宋軼籌謀的能力,可等兩日後,迎來那個抓捕姚瓊契機時,他卻由驚歎轉爲驚恐。
武川外,柔然大將社侖帶一萬兵馬壓境,這本算不得什麼大事,反正六鎮沒事就跟柔然幾個部落打打停停,可這次卻出了大事,社侖只有一萬兵馬,卻攻陷武川,只用了兩天時間,武川淪陷了。
而鎮守武川的陣將不是別人,正是姚瓊的父親姚崇……
這樣的大事姚瓊當然不能再閉門謝客,開始若畫骨先生說的機會是指這件事,在所有人都毫無察覺,甚至連武川將士都不覺得會淪陷的時候,他是如何預知的?
拓跋琿冷汗直冒。他一直不覺得自己蠢,好歹也算是北魏的功臣良將,可怎麼放到這兩個人面前,猶如失了方向的扁舟,任人翻風攪雨,卻無力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