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五,兄弟策
傍晚時分,他回到宮中,他剛回到住處,就有小太監上前來啓稟道:“孫公公,曹公公來找您,正在外面候着呢。”
孫祥用愣了一下,問道:“曹公公?你說的是曹吉祥嗎?”
“正是曹吉祥、曹公公。”小太監回答道。
孫祥用本來不打算見曹吉祥,因爲自己已經答應了徐有貞,要幫徐有貞對付曹吉祥和石亨,如今再見他,似乎是有些不太好。可是就這麼不見他,又有些說不過去。
孫祥用斜睨了小太監一眼,問道:“他來找我做什麼?”
小太監誠惶誠恐說道:“小的也不知道,小的想曹公公前來找孫公公,應該是有要事吧,他說是想謝謝孫公公上次相助之恩。”
孫祥用一聽心裡就明白了,原來曹吉祥這次來是想謝謝他上次幫助他對付徐有貞的事情啊。
孫祥用猶豫了再三,爲免打草驚蛇,還是說道:“好吧,那你就請曹公公進來吧。”
小太監答應着,就下去請人了。
過了片刻,曹吉祥就跟着小太監走了進來。
曹吉祥進來之後,先向孫祥用行了個禮,笑道:“聽說孫公公今日出宮遊玩,不知玩的可盡興呀?”
“還好,還好。”孫祥用說:“曹公公,忽然來找咱家,不知道有什麼事啊?
曹吉祥賠笑道:“我來找孫公公,是因爲孫公公上次幫了我的大忙,一直都沒有感謝,所以特意送一件古董前來給孫公公鑑賞,希望孫公公不吝笑納。”說着,曹吉祥便把手中的盒子打了開來,盒子裡面是一尊翡翠玉佛。
這尊玉佛通透鈴瓏、惟妙惟肖,看上去煞是惹人喜歡。不過比起白天徐有貞送給他的那座萬年古玉雕成的金佛,卻是相差很多。
因此孫祥用臉色絲毫沒有變化,用十分平常的語氣說:“既然如此,咱家就多謝曹公公了。
曹吉祥看孫祥用臉上沒有什麼變化,覺得有些奇怪,卻也不便相詢,只在心裡思考,孫祥用今天出宮到底是見過了什麼人。
孫祥用命令小太監端來茶水招待曹吉祥,兩人有一搭無一搭的聊了一會兒。
曹吉祥見孫祥用對自己並不熱情,與上次自己來見他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不禁覺得很是奇怪。儘管如此,他還是陪着小心同孫祥用說話。
因爲他知道,孫祥用在皇帝面前絕對是能說得上話的人。雖然孫祥用的官職不高,但是他對皇上忠心耿耿,曾經與皇上患難與共十數年,整個皇宮之中,皇上最信任的人恐怕就是孫祥用了。
要是得罪了孫祥用,那麼日子絕對不會好過。相反要是能把孫祥用拉攏到自己的陣營中,以後自己的陣營一定是如虎添翼了。
兩個人聊了一會兒,孫祥用臉上便露出倦倦的神色,似乎要有送客的意思。
曹吉祥見狀,便站起身來說:“既然孫公公今日出宮遊玩已經倦了,在下也不便多打擾,以後孫公公若是再次出宮,我一定邀請孫公公去我的老家灤州遊玩。灤州是個山明水秀的地方,我相信孫公公一定會喜歡。”
“灤州?”孫祥用聽到曹吉祥的話,臉色頓時大變,彷彿是觸動了心底久久埋藏的一段心事一樣。
曹吉祥見狀也很是奇怪,不知道爲何孫祥用對灤州這個地方的反應如此之大。
“曹公公是灤州人嗎?”孫祥用望着曹吉祥,眼神變得很怪。
曹吉祥“嗯”了一聲,說道:“對,我正是灤州人,難道孫公公有什麼親戚也是灤州人嗎?”
孫祥用搖了搖頭,說:“那倒不是,實不相瞞咱家的老家也是灤州。“
“啊?孫公公您也是灤州人,原來我們兩個竟然是老鄉。”曹吉祥沒有想到他和孫祥用都是灤州人,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如果能夠從這條線攀上交情,以後就大可以請孫祥用幫忙了。
“不錯,咱家是灤州人,可惜在咱家小時候已經離開了灤州,對灤州的事情記得也不是很清楚了。既然曹公公也是灤州人,不妨就把灤州的事情說給咱家聽聽,怎麼樣?”
曹吉祥見孫祥用對灤州很感興趣,連忙說道:“那倒是感情好。我是灤州樂平鎮穆六村的人,倒也不是灤州府裡的人,不知道孫公公可曾聽過樂平鎮穆六村呢?想來是沒有聽過的。”
孫祥用的眼神頓時變得不可思議起來,他望着曹吉祥睜大了眼睛,用不可思議的語氣問:“曹公公,你說什麼?你是灤州什麼地方的人?”
曹吉祥對於孫祥用做出那麼大的反應,倒是感到很愕然,他說道:“我是灤州樂平鎮穆六村人。”
孫祥用似乎是想到了什麼,臉上頓時露出很悲傷的神色,他跌坐在身後的椅子上,半天都沒有說話,臉上露出怔怔的神情,彷彿思想已經回到了很遙遠的過去。曹吉祥見孫祥用如此表現,也不敢打斷他的思路。
過了好久好久,孫祥用才似乎是從往事中回味過來,他望了曹吉祥一眼,有些抱歉地說:“對不起,讓曹公公見笑了,咱家今天失態了。”
曹吉祥揣摩道:“孫公公忽然變成這般模樣,想必是想到了什麼傷心的事吧?”
“唉”,孫祥用嘆口氣,低眉斂目道:“罷了,咱家也不瞞着曹公公,不瞞曹公公您說,的確灤州樂平鎮穆六村留下了咱家十分悲痛的記憶啊,咱家的哥哥就是在那裡失散的。”
“失散?不知道孫公公的哥哥叫什麼名字?穆六村的人我倒是認識不少,只要孫公公您能說的上名字,我想我一定可以幫您找到您的哥哥。”曹吉祥見狀連忙討好說道。
孫祥用卻連連搖頭道:“不用了,不用了,多謝曹公公的好意,我找我哥哥已經找了很多年很多年,卻一直沒有找到,我想恐怕以後是再也找不到了,恐怕我的哥哥他已經不在這個人世。”
曹吉祥想了很久,想來想去,卻始終想不起穆六村有姓孫的人。
他見孫祥用表現的很是悲傷,又有心要拉攏孫祥用,便拍着胸脯說:“孫公公,您不妨說來聽聽吧,說不定我可以幫到您呢。
孫祥用本來不打算告訴曹吉祥,見曹吉祥說得信誓旦旦,似乎真的可以幫到他一樣,便點了點頭說:“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告訴曹公公您吧。曹公公人面很廣,說不定可以幫到我也不一定呢。”
“我的哥哥比我大八歲,在我六歲的時候,我的父母在一場瘟疫中死去,只剩下我們兄弟兩個人相依爲命,我哥哥對我很好很好,爲了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孫祥用這麼說,曹吉祥一點反應都沒有,他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之中了。
孫祥用繼續說道:“當時我小的時候,那年景非常差,經常吃不飽飯。我哥哥因爲只比我大八歲,年紀也十分幼小,根本照顧不了我,有一次,我生了病,我哥哥想法設法給我治病,他爲了得到一筆入宮的費用,就進宮做了太監。把得到的錢全數交給了我,把我託付給鄰居一戶姓孫的人家。”
“你說什麼?”曹吉祥睜大眼睛,望着孫祥用,眼中的表情十分古怪。
孫祥用笑的笑,說道:“曹公公,是否覺得不可思議,這件事卻是真的。我跟的姓孫的人家之後,那家人後來逃難到了永州,我們一家就在永州住了下來。”
“姓孫的人本來對我挺好的,可是過了沒有多久,我的後母迷上了打馬吊,輸光了錢,就把我賣給了別人。我被賣給別人之後,過了很多很多的苦日子,乞討、賣身葬父,什麼樣的苦日子都過過。後來實在沒有辦法,就入宮做了太監。”
孫祥用的話似乎觸動了曹吉祥的心事,曹吉祥深深的望着孫祥用,問道:“那後來呢?孫公公您入宮之後,難道沒有打聽您哥哥的下落嗎?”
“何嘗沒有打聽過,我入宮之後,第一件事就去找我的哥哥,我哥哥叫曹深,我的真名叫曹冰。當時我去和內監司的人打聽,他們告訴我,宮中原本似乎是有一個叫曹深的小太監,可是後來因爲犯過錯,被田貴妃給打死了。”
曹吉祥望着孫祥用,眼神變得十分的古怪,古怪之中又多了幾分溫情,他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他往前一步,拉着孫祥用的身子,連聲道:“阿冰、阿冰,你還記得我嗎?我就是你的哥哥曹深呀,曹深就是我,我沒有死。”
孫祥用像是被雷擊打一樣,渾身顫抖了一下,往後退了兩步,道:“你說什麼?你說什麼?你是我的哥哥曹深,你怎麼會是我的哥哥曹深,我的哥哥曹深早就死了,你是曹吉祥,是勢力如日中天的曹吉祥啊。”
“不是的,我就是曹深,這件事情說來話長。曹吉祥見孫祥用不肯相信自己,眼神頓時變得悵然起來。
他退回幾步,重新坐回到位子上,細細回憶當年的事情。
“這件事兒說起來的確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當時跟我一起入宮的的確有一個小太監叫做曹吉祥,而我就叫做曹深,我是灤州樂平鎮穆六村的人。當時我的弟弟曹冰生了病,他的病很重很重,可是我卻沒有銀子幫他請醫生。沒有辦法之下,我就入宮做了太監,得到一筆淨身費,好給我的弟弟治病。”
孫祥用仍舊滿腹狐疑的望着曹吉祥,雖然曹吉祥說得這些話都對,可是這些話是剛纔他已經說一次了嘛,曹吉祥只不過是重複一次而已,這並不能證明到什麼。
曹吉祥緩緩說道:“當時入宮之後,和我一起入宮的還有一個小太監,他的名字叫曹吉祥,而我就是曹深。我們兩個當時被分去伺候田貴妃,田貴妃爲人十分暴戾,只要稍微犯一點小錯誤,就會得到很嚴厲的懲處。”
“我和曹吉祥在宮中的日子過得非常苦,我們兩個互相扶持,就像是親兄弟那麼好。有一次曹吉祥生了重病,是我跑到太醫監中,求太醫拿藥給曹吉祥治病,治癒了他的病,從此,他同我更加親近了。”曹吉祥仰頭望着天,回憶着以前的事情。
“有一次,曹吉祥忽然變得愁眉不展,似乎是遇到了很的事情,整天唉聲嘆氣,還有幾次發了錯,遭到田貴妃的毒打。我見狀便去問他,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曹吉祥告訴我,原來他的家中有親人生了重病,需要一筆銀子救命。”
曹吉祥說到這裡,頓了頓,繼續說道:“我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滋味,因爲當初我就是爲了治我弟弟的病而入宮做的太監。我聽說這件事之後,便問他需要多少銀子?他告訴我需要二十兩銀子。”
曹吉祥苦笑着看了一眼孫祥用:“二十兩銀子現在看來雖然是一筆微不足道的數目,但是當時在兩個小太監心中,二十兩銀子實在是一筆很大很大的數目。恰好當時我因爲做事勤勉,得到田貴妃的嘉獎,田貴妃賜了一柄銀如意給我。那柄銀如意能值五十兩銀子,我便把銀如意送給了曹吉祥,讓他把銀如意拿出去賣掉,來救他家人的性命。”
孫祥用聽曹吉祥說到這裡,仍舊是面無表情的看着他。因爲曹吉祥所說的事情太過於匪夷所思。
在孫祥用心中曹吉祥就是曹吉祥,他的哥哥曹深就是曹深,兩個人怎麼會混爲一談?忽然之間曹吉祥變成了曹深,而真正的曹吉祥已經不在這個人世上了嗎?
曹吉祥沒有理會孫祥用懷疑的目光,他繼續說道:“因爲有了這柄銀如意,換取了五十兩銀子,曹吉祥的家人很快得到醫治,身體痊癒。因爲這件事,曹吉祥一直對我感恩戴德,我們兩個更加親近了,”
“後來呢?”孫祥用問道。
“後來我們一直在田貴妃宮中做事。有一次,我犯了一個錯誤,那個錯誤是致命的,我把田貴妃最喜歡的赤兔玲瓏金釵給打碎了,赤兔玲瓏玉釵給打碎了。那柄玉釵是皇上賜給她的,是田貴妃心頭之好......”
曹吉祥一聲嘆息:“犯了錯誤之後,我誠惶誠恐,心裡十分害怕,誰也不敢告訴,只偷告訴了曹吉祥。當時我已經是一心等死了,因爲田貴妃爲人實在太過於乖張、暴戾,平時只要有太監、宮女弄壞了她心愛的東西,就一定會被活活的亂棍打死,更何況我摔壞的是她最喜歡的玉釵呢。接下來怎麼樣?”
孫祥用眼中終於有了一絲暖色,他望着曹吉祥,期待曹吉祥繼續說下去,於是曹吉祥繼續回憶以前的事情。
“當時這件事我誰也不敢告訴,可是我又不甘心就這麼死掉,我知道田貴妃的人很快就要來抓我了。於是我躲在房中,哪裡都不敢出來,這時候曹吉祥來找我,他問我:‘爲什麼躲在房中不出去,是否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臉色慘白,終於還是忍不住,把我打碎田貴妃心愛的赤兔玲瓏玉釵的事情告訴了他。曹吉祥聽完我的敘述之後,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田貴妃的人就已經到了。”
孫祥用似乎也已經沉浸在了曹吉祥的故事之中,他在宮中多年,深知宮廷之中的險惡。
曹吉祥繼續說道:“當時田貴妃帶人趕到,見到我就說:‘來人,把曹深這個奴才給我抓起來,亂棍打死,然後把屍體扔到城外的亂葬崗去。’我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向田貴妃求饒。就在這個時候曹吉祥忽然也跪下來,他對田貴妃說道:‘貴妃娘娘,您是否再查視誰打碎了您的赤兔玲瓏玉釵,您的赤兔玲瓏玉釵是我曹吉祥打碎的,跟曹深沒有關係。曹深他爲了幫我頂罪,所以才躲在房中,您要懲罰就懲罰我吧。’”
“因爲當時曹吉祥經常會做錯事,有一段時間很不被田貴妃待見。田貴妃一聽他這麼說,立刻就相信了他的話,以爲那赤兔玲瓏玉釵是他打碎的,跟我沒有關係,我只是幫他頂罪罷了。於是田貴妃怒道:‘放過曹深,把曹吉祥給我帶出去亂棍打死。’我當時嚇得癱倒在地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難道真正的曹吉祥幫你頂罪了?”孫祥用似乎已經相信了曹吉祥的故事。
“嗯,是這樣的”,曹吉祥說。“其實我當時很想告訴田貴妃真正打碎赤兔玲瓏玉釵的人,不是曹吉祥而是我曹深,但是不知道爲什麼,我倒在地上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只覺得腦海一片空白,我覺得又害怕又恐慌,但是又心疼曹吉祥。我還是沒有站出來,我還是沒有告訴田貴妃事情的真相,我就這麼眼睜睜的看着曹吉祥被拖出去。接着外面傳來了刺耳的板子聲,那聲音我永遠都記得。”
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想遺忘卻欲蓋彌彰。
孫祥用沒有想到,在曹吉祥這個權傾一封的大太監眼中,心中也有這麼悲痛的往事。
他嘆了一口氣,等待曹吉祥繼續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