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無垢當然不記得這些吉符是做什麼的,這些吉符從來都只有王室成員和一等侯爵纔有資格碰,即便當年的他是晉國公子,可作爲一個年幼且無權無勢的質子,他從未登船過,而蜀國的禮官也似乎早就忘記了他的身份,他從來都是這觀禮席上的一員,且還是席位最末的那一個,看着那些被悉心奉上的吉符他只覺寒刺在心,當年寄人籬下的羞恥感又籠上了心頭,當年他是淹沒於人羣之中的那一個,今日哪怕站在了鳳欽之側,卻依舊比不上商玦在鳳欽心中的地位,而另外那人……朝夕的目光更是從未在他身上停留過。
“我是否暈船夕夕最知道。”
“父王不必擔心,世子殿下並不畏水。”
商玦語聲溫潤,與朝夕說話時格外溫柔三分,而朝夕……姬無垢心內冷嗤一聲,朝夕溫婉乖順,面上更帶了薄笑,這一副假面委實任誰來看都覺賞心悅目。
姬無垢轉過頭去不想在看,誰知朝夕又補了一句話。
“不光是父王,便是朝夕都很意外。”
心內莫名一緊,姬無垢下意識轉過了頭來,這一看便看到了朝夕眼底的一抹審視,而她這語氣……旁人不知道,他卻是知道,她這話看似尋常,卻自有深意……
商玦不畏水?連她都很意外?!
晉國也在蜀國以北,他一路來巴陵也是走的水路,此來太急,他身邊並未帶着大夫,因此在水路上吃了不少苦頭,雖然不願承認,可若是有其他的法子,他是必定不會走水路的,那商玦……商玦走了水路,身邊必定也帶了大夫,據他所知,就算是帶了大夫他們那一行的燕國侍衛在路上也不好過,怎麼商玦卻是一點妨礙也無?
姬無垢定定的看着商玦,卻見商玦只是溫和一笑搖了搖頭,“燕國也有江河,因此並不畏水,王上不必擔心我如何,且開始祭禮吧。”
北方人雖然大多暈船畏水,可並非每個人都如此,商玦這話倒也在理,鳳欽朗然一笑,擡手側身一請,“好好好,殿下這邊請,這邊請——”
“請王上先行——”
商玦任何時候都溫潤有禮,鳳欽自然更爲滿意的走在前,剛走出沒幾步,王慶便上的前來低聲道,“王上,楊夫人和十一公主怕是不能來了。”
楊蓮心和鳳念芷本是要一起水祭的,可適才鳳念芷出意外所有人都看在眼底,鳳欽腳下一頓心底有些微氣憤,這春日宴乃是蜀國重中之重,若不誠心,只怕會惹下災禍,可偏偏就出了這岔子,眼看着所有人都準備好了此時再叫暫停去喊楊蓮心母女二人好像也來不及了,思及此鳳欽只是揮了揮手,“行了,不來就不來了,不要誤了時辰。”
從祭臺走到臨時搭建的碼頭還有一段路,鳳欽大步走在前,而嚴正早已帶着術士們等在碼頭口上,見鳳欽過來術士口中又唸唸有詞,早先便看到泊在湖中的十幾艘船都已經依次在碼頭之前排開,當先一艘看起來格外的華貴精美,自然是君王與王后同乘。
“王上,都已經安排妥當。”
嚴正低聲道一句,鳳欽點了點頭邁步上了第一艘船。
商玦在後面跟着,臨上船之際回頭看了一眼朝夕,因爲白月的緣故,除了姬無垢之外其他人都不敢走的距離他們二人太近,因此朝夕緊跟在商玦之後,嚴正見狀便道,“世子殿下請這邊走,依照規矩,搖光公主的船在這邊。”
按照春日宴的窸窣,這祭船之上除了王后和君王之後男女不得同船,因此即便身爲公主的朝夕也要去另一艘船,可這樣一來,白月跟着誰走呢?
商玦看着朝夕,“讓白月跟着你。”
微微一頓,他又向朝夕靠近了一步,“白月有些異常,你看緊她。”
朝夕挑眉,下意識看了眼身邊緊跟着她的白月有些不解。
“異常?它怎麼了?”
商玦傾身摸了摸白月的腦袋,白月似乎喜歡這樣的愛撫,十分乖覺的在他掌心蹭了蹭,商玦眸色微深,“雖然白月不喜陌生人觸碰是真,可卻極少因爲生人的靠近而傷人,鳳念芷彼時身上也沒有血腥殺氣,按道理講白月至多隻會兇一點。”
朝夕心底莫名一緊,“那你確定讓它跟着我?”
商玦點點頭,“他現在看起來好了,而且他不會傷你的。”
說到底商玦纔是白月的正經主人,可商玦卻放心讓白月跟着朝夕,而朝夕略一思忖竟然也不曾拒絕,見她點頭,商玦便頗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又道了一句“小心點”纔跟着鳳欽上了第一艘船,鳳欽已經上了船,見商玦遲遲未來站在船舷邊等着,他只瞧見商玦和朝夕竊竊私語,只以爲是二人分開走頗有些不捨,目光不由得有些打趣意味。
這邊廂的朝夕也不猶豫,走了碼頭的另一側上了另外一艘船,湖邊廊橋上的扶瀾將這一幕看在眼裡,挑眉道,“小鹿上的那艘船……不就是此前我們覺得有些異常的那艘船嗎?”
早前在那小築之中扶瀾便看出有一艘船吃水較深,而偏偏是朝夕上了那艘船,洛玉鏘眉心一跳,“那、那要、不要去、提醒、提醒她?”
扶瀾眸光微轉,只看到整個未央湖邊禁衛森嚴,因爲今日人多,內宮的侍衛也比平日裡多了幾倍,坐在觀禮席上的人是不能亂走一步的,這時候如何提醒?
扶瀾心底有些不安,搖了搖頭,“先靜觀其變。”
眼下還是青天白日的,想來也不會出事,何況那艘船上必定不止朝夕一個人。
扶瀾的目光落在碼頭上,果然見朝夕之後鳳念蓉鳳念依也跟了上去,沒多時孫岑和其他包括段凌煙在內的內宮嬪妾也跟着上了那艘船,想來該是所有的內宮女眷都在那艘船上,扶瀾的目光掃來掃去,忽然覺得哪裡不太對,“等一下,是不是少了兩個人?”
洛玉鏘還有些迷茫,“什、什麼?”
扶瀾雙眸微眯,“適才被白月傷了的那個公主和她的母親並未上船。”
洛玉鏘歪頭想了下,“不是,不是受,傷了嗎?”
因是受傷了,所以母女二人提前離開了未央殿前,可已經過了這麼久,而祭禮已經開始了,看來那二人是不會回來了,扶瀾想了想也對,卻有些無奈道,“那位公主也不知怎麼惹了白月不快,白月雖然不喜生人,卻還不到會隨便傷人的地步。”
白月跟着商玦從燕國大營到淮陰到巴陵,這一路上也遇見了生人無數,也不乏好奇或者喜歡白月的想要靠近,可也從未發生過傷人之事,怎麼今日就……
洛玉鏘不知想到什麼似乎覺得扶瀾的話很有道理,忙跟着點頭,扶瀾略一思忖,卻又想不通其中關節,於是只好挑眉道,“大抵是那姑娘真的不招白月喜歡吧。”
洛玉鏘微微頷首,小小年紀的他還沉浸在能進入蜀國王宮的震撼之中,自然不知這處處金碧輝煌的宮閣之內暗藏了多少收殺機,自然也不知道這一幅幅言笑晏晏的面容之下藏着一顆如何陰暗貪婪的心,看着近前桌案上的精緻茶點,看着遠處未央湖上的巨大翻船,洛玉鏘忽然覺得自己是無比的渺小,而他身邊的這些人……
他先看向身邊的扶瀾,這個初見時一襲紅衫時刻都懶怠帶笑的俊朗神棍,好似個無名無姓之輩的人卻連商玦都對他信任且敬重,更不說商玦和朝夕了,和他們比起來,他只是淮陰侯府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卑微如塵賤命如草芥,這是天與地的距離,足夠他拿一生來仰望,可若是能稍微近一些,哪怕只是近一點點,他也是願意的。
扶瀾自然沒注意忽然發怔的洛玉鏘,因爲是在廊橋之上,他的視野格外的開闊,目光一掃,他忽然看到一個身着青衣的宮婢從遠處疾步走了過來,似乎是來尋人的,她目光四掃,直直的看着碼頭,似乎是發現了目標,她的眼光忽然一亮,也不管別的,直衝着碼頭就走了過來,整個宮禁今日都森嚴非常,更別說未央湖邊,而祭臺和碼頭旁更是重中之重,那婢女一路走過來卻無人攔截,直到到了碼頭邊上才被一個侍衛攔了住。
恍惚間那那婢女似乎喊了一句什麼,只瞧見周圍人都是一愣,繼而一個即將登船的婦人停了下來,那婦人一身華麗宮裝妝容美豔,周身都是貴胄雍容之氣,回頭見着來人,她當即轉身朝那婢女走去,不過十多步的距離,可那婦人步態娉婷腰身款擺,一顰一笑皆是風情,她走到那婢女身邊,此前攔着婢女的侍衛當即將侍婢放了開。
那婢女也不耽誤,只傾身在那婦人身邊說了幾句話,也不多留便轉身離開了碼頭,婦人面上完美的薄笑分毫不變,可隔了這麼遠,扶瀾還是覺得那婦人的氣勢凝重了半分,又頓了頓,她這才轉身朝登船之處走去,不多時,便消失在了扶瀾的視野之中。
“那是誰?你一直,盯着,別人看……”
洛玉鏘不知何時回了神,竟然發現了扶瀾的出神,扶瀾收回目光,低頭的瞬間下意識撥弄自己手上的白玉扳指,“世間少有傾城色,你連段凌煙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