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放進了水裡,雙足被水浸溼,在這盛夏天氣裡,那黑水潭的水卻讓她如同置身冰窯,水漸漸滲透了她的鞋,像條冰冷的蛇,又像是刀,一刀刀颳着她的腳,那寒意一層層的侵襲上來,冰得她渾身都顫抖起來。
那幫人將她送入水中時是將梯子豎着放入,梯子上頭又被綁了大石,一入水,竹梯和人便不起波瀾的緩緩滑了水中,她的心中的恐慌已經越來越甚,水緩緩的蓋過了她的腳踝、又滑至了她的漆蓋,漸漸地又沒過了她的腰,她在絕望之中,只覺這水如同凌遲的刺刀,正一刀刀剮過她的身體肌膚,讓她痛不欲生。她大聲哭吼起來,無耐嘴中還有那被塞着的手巾,連哭喊都不能如意。她流着眼淚看向一旁的早已經被水埋至前胸的楊勇亭,只見他臉色沉靜,不喊不叫,臉上只是帶着一股莫名的冷笑,似乎又是平靜,又是瞭然,水已經漸漸沒他的脖子,他沉得比她快,在下巴入水前,他突然抑天長笑一聲,高聲呼喊:“好,很好!你們肖家人,當真沒讓我失望!在場的諸位請都記着,我楊某人,便是化成厲鬼,也要讓你肖家永不安寧!”他聲音淒厲,喊完這句話,長吸了一口氣,身上一用力,整個便徹底的埋入了水中,再沒有了半點聲息。
葉玉笙眼着水沉過了他的頭頂,只剩梯尖一點點。到此時她竟是突然無比的冷靜下來了,事情都已經是這般模樣了,不過是一條命,反正遲早都是個死,她活在這世上,原本也不是那麼痛快,想要自尊、要自在、還要自由。
死了倒也好,多清靜,再不用籌謀、不用擔驚受怕,她也當真笑起來,嘴巴不能動,那笑便被憋在了喉嚨裡,她此時已只剩了一隻頭在水面上,在這綠慘慘、黑幽幽的水中,哼哼笑了兩聲,她的頭髮也打溼了,岸上的人看過來,便見她有如一隻女鬼般,又聽她發出這淒厲慘絕的笑聲,不由便是“哎喲”一聲,俱被嚇了一跳。
“玉笙!”她聽到一聲驚呼後,整個人便已經沒入了水裡。
岸上的人們都立在那裡,只見水面一片平靜,不過剩下人沉下去的地方,幾個水圈在一圈圈地盪漾開來。
飄飄蕩蕩,冰冷刺骨。
她睜開眼睛時,只覺整個世界都是明晃晃的,陽光從窗戶孔裡流射進來,一縷縷的,剎是可愛。風吹着窗上的天青色帷幔,一晃一晃,像是一個頑皮的孩動,在與她躲貓貓。
窗外蟬聲不絕,“吱~~~~”
“吱~~~”
“吱吱吱”
好不恬躁!她在心裡想。
她只當自己是上了天堂。心道莫非人死後是這般模樣?怎的會來到一個這樣的地方?她便掙扎着起來,聽外頭的蟬叫聲,心想有蟬叫聲,該也是夏日,原來天上的夏日竟這樣冷,她此時方發現自己原來蓋了兩牀棉被,卻仍覺身休裡有一層層的寒意直涌出來,凍得她上牙打着上牙,噠
噠噠,止都止不住。
她坐了起來,將棉被掀開,下了牀,只見房中央擺着火爐,一盆木炭燒着,被從窗戶孔裡漏進來的陽光照着,顯得發白,她渾身沒有一點熱度,寒意從足底直侵了上來,她不由得又打一個哆嗦,忙朝那炭火靠了過去。
漸漸的倒也暖和了一些,心想這天上爲何會這樣冷?難道不是上了天,而是入了地?但是外頭的日頭明明這樣足。
她擡起頭來,環顧四周,她身後是酸枝木的鑲螺鈿大牀,牀頂上頭還飄着天青色帷帳,正被風吹得搖擺,靠牆擺着透雕花鳥萬曆櫃,西窗下置了雲紋玫瑰桌子和椅子,對面東窗下有梳妝檯,臺上置着玻璃鏡,鏡前放着雕花妝奩,南牆之上,掛了唐寅畫的一幅牡丹仕女圖......
她不由便愣住了,這個地方因何與倚竹軒裡一模一樣?她這到底是怎麼了?怎的覺得像是做夢一般?不是死了的麼?怎麼又回到了這裡?是自己的魂魄回來了?身上這樣冷!是了,鬼都是沒有溫度的!冰冷的!
自己成了鬼了!
她呀的一聲,跳了起來,這分明是白日,怎的自己也不怕太陽?
她胡思亂想之中,只聽得門吱呀一聲打開了,行進來一個人,見到立在炭火前的葉玉笙,尖聲叫了一聲,竟是在愣了那裡,緩緩哭了起來。
葉玉笙見着她哭,心下一愣,轉念一想,是了,自己是個被淹死的鬼,淹死之人向來面目可憎,她見着自己可怖的模樣,自然是要被嚇得哭了出來。
她立在那裡,輕輕笑了一笑,見她還是哭得厲害,不由便是急了,慌忙擺着自己的手,急道:“月茹,好妹妹,你可回來了,今生都再沒有見過你,不料死後終於還能再見你一面!你別怕,你別哭,姐姐回來是找肖家人報仇,怎會害你?”
月茹捂着嘴,嗚嗚之聲越來越大,見她說這等胡話,顯然是急了,忙將手中的水盆就地一放,衝了上來,一把便抱住了她,放聲哭喊起來:“姐姐,姐姐,玉姐姐,你可算是醒過來了,可算是醒了過來,你不知,你都已經昏睡了三日了,你身子怎的這樣冷?爲何烤着火還這樣冷?吳大夫,吳大夫!”
她朗聲朝外頭大聲喊起來:“吳大夫,你快來,你快來,姐姐醒了,我玉姐姐醒了,你來快來呀!”
門外頭又衝進一個人,踢翻了她放在地上的水盆,只聽得叮叮哐哐那盆在地上不停打着轉,他根本不加理會,直衝到她跟前,一雙手撫上了她的肩頭,分明是笑着的,眼裡卻全是淚花,顫聲道:“你醒來了,你可算是醒來了。”
她一瞬間便明白過來,原來自己竟是還活着的,還活着的啊。
怎的還是回了肖府?
她身上的寒意又一蓬蓬的襲了上來,渾身顫抖不止,月茹與吳清遠兩人都急了,忙推着她,“快快,還是到牀上去,下頭冷。”
她便又回到了牀上,月茹於是又給她加了一牀被子在上頭,即便如此,她在被窩裡卻仍然冷得縮成了一團,只聽得牙齒的噠噠噠,噠噠噠之聲,不絕於耳。
月茹原本一張清秀的臉上掛滿了淚花,一雙眼睛腫得通紅,想來這幾日擔心自己的身體,亦是身受折磨。此時見葉玉笙在被窩裡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的模樣,眼淚不由又簌簌落了下來,急得大叫:“吳大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爲何會冷成這個樣子?玉姐姐,玉姐姐,你這到底是怎麼了?”
“她寒氣浸體,加上原本身子便弱,年少時又留下病竈……”他擰眉,坐在牀邊,捏過她的手腕替她把脈。
良久,忽聽得外頭腳步匆匆,人未近,說話聲已經響起:“怎麼樣?她是不是醒了?”吳清遠的手的一顫,慌忙便放開了葉玉笙的手,從牀邊站了起來。
便見肖嶽凡興高采烈的從外頭行了進來,幾步便衝至了牀邊,見她在被中瑟瑟發抖的模樣,眉頭一皺,說道:“怎的還是這樣?”
葉玉笙聽到她的聲音,心裡已然生了不快,一把抓住月茹的手,斷斷續續道:“月茹,讓他,讓他出去,出去,我,我不想見到他,不想見到他。”
“什麼,你……”肖嶽凡大怒,但見着她的這副模樣,心知她在心中對他已然是存了芥蒂,當下只得慌忙道:“好好好,你別急,別急,我出去,我出去就是了,你好生休息,好生休息着……”他當真慌忙一步步退了出去,退到門外頭,只小心的站在門邊上瞧着她。
她依然在被中抖個不停,想起種種因由,便紅了眼眶,眼淚一嘀嘀的,全落在了枕頭之上。
吳清遠輕嘆了一聲,一隻手擅擅悠悠的伸將過來,彷彿是想摸一摸她的頭髮,挨着髮絲時卻又頓了頓,終於將手縮了回去,朝月茹道:“我去看看藥熬得怎麼樣了,月茹姑娘你在這裡陪陪她,說會兒話吧。”
月茹目送着他離去,方坐到了牀邊,見她依然抖得厲害,索性自己也脫了衣服,鑽進了被窩之中,躺到了她身後,伸手環住了她的腰。
她的身子一時觸到她冰冷的背,不由便也打了個顫,眼淚便又出來了。葉玉笙被她摟着,漸漸的覺出身後有熱氣傳來,人倒也稍稍安穩了下來,輕聲問她道:“月茹,你是何時回來的?”
“回來有兩日了,”她輕聲回答她:“肖老爺派了人去接我們,說是家裡出了事,還給我們退了學。我一回來,便見你昏迷在牀,這兩日裡你身上一會熱,一會冷,又不停的說胡話,我真怕,真怕你挺不過來。”
“你這段時間在那學院裡,可還好麼?你怎的也不給我帶封信?”
“我挺好的,有給你寫了信的,你沒有收到麼?”
“沒有收到呀。”她輕聲道,聲音飄乎不定,“只怕是被太太收了,不肯給我看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