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連侯牽住她的手微不可察的一鬆, 他定了定心神,除去腦中猜疑與雜念,強迫自己一笑:“大理寺已經排除他的嫌疑, 昨日就回了尚書府, 我先走了。”
慕連侯心中的那一卷浮葉終於沉入漩渦。
他想起多年前在百花園中看見她被人抱起的景象, 至今那刺眼的畫面依舊忘不掉。在以爲她死後的這些年, 他有時還會憶起, 一念之間,他竟猜疑當年的她是心猿意馬才離開自己,這到底是心魔還是真相。
舊時的戀人, 即使今非昔比,始終是不想讓他人近身的, 鎖在樓中也好。
他笑意從面上層層褪去, 鬆開手, “皇后娘娘已與父皇稟報留你在寶相樓養傷一事,你暫且安心, 待時成熟適我再帶你離開。”他走的極快,頭也沒回。
雨到晚時才停,百里扶桑走出昌德宮,見慕連侯一人默坐在白亭中,腳邊未收的油紙傘已乾透。他走上前道:“方纔我爹和陸太傅來過, 知道你無事便走了, 你去了哪裡?”
“寶相樓。”
“還好嗎?”
慕連侯笑了一聲, 擡頭與他對視, 似要從他眼中看出什麼, “既然關心,何不自己去看看?”
他回的平淡, “與郡主雖是朋友,但如今有別。”
“的確。”慕連侯起身收了傘,緩緩問道:“聽說下毒的人查到了?是誰?”
“是陸千芊身邊一個叫小松的丫頭,已經被關押在大理寺了,聽說是出於矛盾,下毒時也不知郡主真實身份,此事與陸千芊有無關係還不好確定。”
他一愣,擡起頭,狠狠道:“這種用卑劣手段的人爲何不盡快處死?”
“因爲郡主被皇后禁足於寶相樓,內務府尚未確定郡主身份。”
慕連侯怒道:“混賬,難不成還會有假。”
百里扶桑一時靜默,見他緊蹙的眉頭漸展,才道:“你太沖動了。”
他的聲音如深山鐘磬,傳到慕連侯耳邊似從遠至近,讓他如淋大雨陡然清醒三分。
他怎會如此暴躁不安,爲何見到百里扶桑更加惱怒不休。
他頭痛欲裂,對自身的失望無望不解懷疑夾雜在一起,事事遇阻,莫非是他一人的錯,難道世人都無過嗎?他暮然想起慕挪問起百里扶桑的神情,她眼中的急迫與焦慮怕是連她自己也無從知曉。
慕連侯扶頭緩緩往宮門走去,“你回尚書府吧,需要你入宮時我會找你。”
百里扶桑無多話轉身便走,慕連侯又高聲道:“我會向父皇請示,一旦確定慕挪身份,我便娶她。”
百里扶桑腳下微微一頓,走出昌德宮,皇城的路在眼前蜿蜒漫長,他不知不覺走到寶相樓,卻低頭不看,樓中傳來琵琶聲響,只是幾聲又斷了,有人嬉鬧起來,笑聲飛出樓臺。
她的確很好,很好便好。
他離開皇城後馬車驅向城外一個破廟,廟中已等着三個男子,看上去不過是普通商販。
三人見他便跪下,其中一人問:“將軍傳話,世子回宮後是否還需製造意外?”
百里扶桑厲聲道:“此前在茶館埋伏世子已然失敗,天山上的意外世子也已在懷疑,我一再說過,不要亂來,爲何一而再再而三胡亂行事?”
“這個……都是言將軍的意思。”一人試探着問:“那麼,需不需要先殺百里方?”
他目色寒冰一般,冷冷看去:“不必了,倘若將軍好心助我,是用如此粗暴的手段,只會讓我惹是生非,告訴將軍不必了,有需助力之處我自會通報。”
近來宮中流言四起,有人稱郡主的身份可疑,不可輕信,極有可能是受人指派,其中世子嫌疑最大,目的是藉由假郡主來借刀殺人,至於假郡主被陸太傅府上的人下毒,不過是世子一派內部自編自演的好戲。
這日拂曉天剛褪,聖上不上早朝,請晉安郡主前去乾波殿。
皇后本欲以慕挪餘毒未清爲由拒絕,誰知是國師親自登門,到慈寧宮要人,皇后受壓之下無奈點頭,責令皇城使燕南風同行護送,燕南風帶她前去見國師,且提醒道:“謹言慎行。”
國師已候在宮中,今日穿着一身奪目的百鳥貼銀烏袍,頭戴一頂彎如月牙的黑色高帽,面上毫無笑意亦無惡意,近看肌理,竟像是個十八九的普通少年,開口卻是成年男子的嗓音。
三人隨即往乾波殿去,慕挪平生第一次,覺得這宮路竟這樣漫長,這麼多年過去了,她走重新走在這一條,讓她從妄想到失望,又從失望到妄想的路途上,竟覺得腦中空空如也,心中再無淒涼、再無悲痛,十分的平靜,平靜到可以將半生一一說完。
她擡眼看腳步漸漸加快的國師,小小的停下,等着身後的燕南風跟上來,她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捏着他一片袂角,他垂目笑了笑,低聲道:“別擔心,我在呢。”
到了乾波殿,三人應召而入,殿內金龍屏風下正襟危坐着一人,因天光不入只有一個輪廓,兩側宮人魚貫着離開大殿,殿門被一一關上,門上雕花落了一地光。
慕挪收回神,這才擡手輕撫膝上長裙,遠遠的跪下請安,卻遲遲沒有站起來。
大殿內一陣安靜,半晌,傳來一聲問:“爲何離的那麼遠?”
“慕挪進宮後知道宮中一直流言四起,慕挪不想近前,免得讓聖上憂心。”
“也好。”皇帝走到殿中,問道:“當年你作詞一句‘青鬢殘雨碎朝前,琵琶聲響第四弦’時,是誰問過你什麼?”
“皇祖母問慕挪,第四弦該是什麼聲。”
“你如何回的?”
她想起自己那時年少桀驁,回道:“第四弦不特別,只是琵琶聲罷了。”
皇帝微微頷首,又問:“你五歲時曾落水,回府後昏迷三日,落的是哪一個湖?”
這一問卻讓慕挪愣住,這件事燕南風曾經提起過,她自問沒有發生此事,可爲何聖上也問了?
“慕挪當時年幼,倘若未記錯的話,應該是紫斑湖。”
皇帝又靠近兩步,慕挪擡起頭,有光折在她側臉,輪廓清晰利落,已能被他看清楚,“你像極了你爹,是我慕家的孩子。”
她緩緩點頭,臉上看不出悲喜,“父王慕途遠在朔州一生清廉,死的冤。”
“如何死的?”
“被人割掉頭顱懸在府中的樹上。”
“八王妃呢?”
“被傾塌的房樑壓死了。”
“其餘人呢?”
“大半死於利劍,小半死於大火。”
“你是如何逃出來的?”
“府中外牆下有一個平日嬉戲時挖的狗洞,是從那裡鑽出來的。”
“除了你還有誰未死?”
“府上一個叫宋胭脂的丫鬟。”
“人呢?”
“世道太亂,已經死了。”
“可有看清夜襲八王府的黑衣人?”
她搖頭,“一個也沒看清。”
皇帝點點頭,終於近到她面前,蹲下身擡起她的臉,端詳片刻,道:“隨我到殿後,待我一一問清。”聞言國師也同行而去,燕南風方要跟上,卻是皇帝道:“其餘人在此等候。”
殿後昏沉又空無一人,殿北門緊閉,空有雕花窗櫺而無風,十足壓抑。
“十三叔一點也沒有變。”他是當年數個皇子中面容最柔軟的,到了今日也無一點老去。
皇帝坐定,擺手示意她在對面坐下,道:“你也沒有過多變化,方纔那些詢問並不是懷疑你,只不過是非問不可。”
“所以十三叔已經知道八王府之事了。”
“寡人一回朝便聽說你父王手下的數個州均被瓜分盡,此事寡人定會追究,你大可放心。”他看着她,目光中不怒自威,“不過你到底是個女孩子,封地……”
言語中她心中已明瞭,“封地慕挪一寸不要。”
皇帝點頭又道:“寡人可把朔州留予你,亦可爲你重築八王府,還是說,你想留在宮中?”
“這些對慕挪來說均不重要,重要的是慕挪想求聖上儘快查明兇手。”
“不急。”
她猛一擡頭,“爲何不急?”
“人已死,急有何用?。”
他安坐着,靜的似一尊雕像,不爲世間一切所動,也不爲她施捨憐憫。
“全府上下近百條人命,怎會不急?”她按耐不住,站起來,“如果府中人死於天災,毫無冤屈,慕挪是不會回到宮中的,難道聖上不明白嗎?現在若不急查此事,真相便會被越埋越深……”
他打斷她,“不必說了,寡人明白。”
“聖上明白而不心急,莫非因爲我父王並不是聖上的兄長?”
“他是。”
“那爲什麼聖上知道一切卻可以安坐無恙,連一絲悲憫憤慨都沒有?”她頓了頓,“莫非是因爲其實這件事對於聖上來說無傷大雅,全因我爹不過是你同父異母的兄弟罷了?”
“現在宮中局勢動盪,寡人無心徹查,”皇帝轉頭看着她,聲音在殿內迴盪,“你這幾年過得苦楚不安,寡人明白,人難免變得敏感多疑,寡人不怪你,但是有些話一出口就是禍,不能再有下一次。”
她愣住,皇威在上,她卻頂撞冒犯出言不遜,方纔剎那之間那股不畏懼天地的怨氣到底是從何而來?莫非她心中怨恨着所有人,是這樣嗎?
燕南風立在宮門外,身影像剪紙深深印在門中央,國師轉過身深深看他一眼,緩緩走上前去,還未靠近卻聽見他說。
“這些年國師大人與聖上在天山可好?”
國師笑而無聲,與他並肩站着,亦望着院外遠天,“我聽說燕大人也去了一次,可見了我宮殿?”
“見了,與乾波殿近乎一樣,好一座小行宮。”
“與你同行的這位郡主也在,對嗎?”
燕南風轉頭看着他,風輕雲淡的一笑:“怎麼?準備殺人滅口嗎?”
國師亦與他對視,“怎麼敢。”
二人似乎都將對方看得明明白白,卻又滿是猜疑與不解,國師默默伸出手,正要握住燕南風的手臂,身後便傳來腳步聲,慕挪一人出來了,國師退了兩步,對慕挪點點頭,又朝燕南風一睹,便闊步走了。
直到他消失在路盡,燕南風才扭頭看着慕挪。
她擡起頭,沒有表情,臉色慘白,“我沒事。”她隻身緩緩往寶相樓的方向去,燕南風跟在身後。
“他說在朔州給我重築八王府,可我一人要一州一府有什麼用,他自築他的,我不去,我說我願意一人來查八王府一事,只需他允我出行無阻,他卻不肯。”
“你有想過爲什麼嗎?”
二人正走在一處空蕩庭院的假山下,她轉身一掃四周,眼光一閃,側身將他拽進假山洞,洞中暗而潮,她低聲附耳道:“八王府那夜的細事,我只與你和百里扶桑提過,可聖上卻問起黑衣人,你懂我的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