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百里扶桑帶着陸千芊逃離京城的第三天, 聖上與國師終於出現在早朝上。
國師一擺手,大殿的八扇門突然全部緊鎖,將羣臣關在大殿中。
片刻後, 幕後衝出一干侍衛, 竟當場殺了十幾名臣子, 另有大半臣子被關押入地牢, 一時間宮中的地牢擁擠不堪。爲了關下這羣臣子, 國師竟下令將地牢中的重犯放出去,爲此招惹了皇城內外一陣指責。
其餘的臣子相繼爲同黨死諫,然而帶來的卻是更大的一場抓捕。
皇后、董妃相繼爲黨羽請命, 又相繼被禁足宮中,並被收回權令牌。禁衛所亦被封了, 聖上親批親衛隊接替皇城司的職務。
百餘皇城司被驅逐至皇城最外圍, 而自始至終皇城使燕南風都沒有露面。
就在五日前慕連侯被廢世子, 此消息並沒有宣於滿朝文武,而是由一名小公公去昌德宮中送的廢旨。然而在慕連侯親自得知這個消息之前, 滿朝早已聽到風聲,他自己是最後一個知道自己被廢的人。
宣旨的時候昌德宮外面圍滿了人,宮人們隔着門,只聽見“欽此”二字。片刻後那公公出來了,宮人好奇的詢問, 世子是何表情。
公公渾身一怔, 回憶道:“雖一字未語但面目可怖。”
這種廢世子的大事, 早已流入了京城的街頭巷尾。此事的細節, 是百里扶桑從一個出入京城的富商口中打聽來的。
他回到落腳的那個城外小野村, 遙遙看見慕挪坐在無人的田埂上,面朝着那片乾涸的荷花塘, 塘中滿是乾枯的蓮蓬荷葉,遠天暮色下有幾緲炊煙,畫面悽美。
他悄無聲息走上前,在她身邊坐下,直到擡手拍她肩頭,她才收回神。
“回來了。”
“恩。”
“從前總會留在城中,從未想到城外的夕陽這麼美,這裡太靜了。”
“天下很大,煙水源俄處太多了,你都沒有見過。”他側頭望着她,低眉溫柔一笑:“以後我帶你去看。”
她以爲是句玩笑話,眉眼彎彎看了一眼小半個落日:“好,一言爲定。”
百里扶桑笑道:“明日便走。”
她還當是玩笑話,點了點頭,“行,不過要找地方備些行囊。”
他言笑晏晏,“沒事的,路上再準備,明日清晨我們便走,直接去景陽城。”
她側目望向他,“發生了什麼事?”
他眉目中笑意未減,“我只是明白了,有些事其實與你我無關,回去又如何,況且回不去。”
“你爹如此做,必定是爲保你周全,國師冒充聖上下旨,世子被廢,宮中一定亂的不成樣子,他只是不想你深陷其中。”
他面上的笑容一點點褪去,恍然道:“我七歲的時候在京城中遇見小璞,那時她還是一個小乞丐,我求爹將她收留下來,爹看她乖巧,美名收她做養女,其實也不過是給了她一個下人的身份,府中的人見她生性膽小,總是暗中欺負她,我又求爹讓她在我身邊做了貼身丫鬟,無論我走到哪裡她都跟在我身邊,那些年雖是主僕,我們有手足之情。
有一年,聖上聽信國師的長生論,要尋處子交合,爹趁我在千里之外,將小璞交給宮中,後來聽說她於宮中自縊,我便千里迢迢的趕回府中,想見一眼她的屍骨,可爹卻不讓。”
此時晚霞已泯滅,田野天地之間一片渾然,他的聲音很平靜,慕挪不敢擡頭看他,她說不出一句安慰,心中唯有風聲。
“我一直不明白爲何唯獨小璞死時,無論我如何求爹,他都不應,現在我明白,因爲那時我不再是總角少年,我已經成年,父子之情便到此爲止,他不允許我給他惹麻煩,因爲我不是他的兒子。”
他輕輕一笑,“我不是,世子纔是,你明白嗎?”
夜幕下很安靜,遠處有村野孩童的哭鬧聲,慕挪錯愕了許久,思緒才飄回過去。
她想起很久前尚書府的裡的流言,說百里扶桑剛出世時,曾被百里方抱入宮中,失蹤了數個時辰,原來在真相中,這並不是一場意外,而是計謀。
過去的事在她腦中也接二連三串聯起來,譬如百里方爲何關切慕連侯多於百里扶桑,譬如世子的生母寧貴妃爲何對慕連侯毫不在意,或許是因爲一個母親早已看透,這不是自己的兒子。
“那你爲什麼甘願幫慕連侯?”
“初時全是百里方的安排,但今時我與他都各種習慣了角色,他成爲世子,而我甘願留在尚書府。這個世子當的不易,風口浪尖,算是他替我扛下來了。”
“他也清楚自己身世嗎?”
百里扶桑搖頭,又道:“如今慕連侯被廢世子,百里方必定不安心,他疑心重,顧慮我的存在,不讓我接近皇城不足爲奇,若強行闖進去只怕會招惹麻煩。”
她沉思半晌,擡起頭,“尚書大人對你好嗎?”
“幼年時說對我不好,是假話,而今日回想,不知是心魔還是事實,覺得他的好都是假的。”話雖如此,可公子卻迎風淡然一笑,顯得了無牽掛,
她想百里扶桑已然看淡了,便如她早已瞭然人事,再聽到光怪陸離的故事,也已經習慣了,她側目,偷偷去看他的眉眼,心中卻莫名一悶。
她知道無論他多想遠離紛爭,早晚也會被捲入其中,到了那時不是生離就是死別,各種折磨。
她害怕這種折磨,今生不願再碰觸,願明日後與他疏遠,正如她已決定與燕南風疏遠一般。
天色暗下來,二人走回租住的宅子,還未至門前,百里扶桑便攬住她,往後退了數步,他單手按住後腰劍柄,警惕道:“裡面有人。”
透過屋宅的木窗,可以看見牆上有半截月影,裡面有一個人的輪廓,那人聽見了腳步聲,轉身走到門邊,看了看百里扶桑,目光又落在慕挪身上。
慕挪瞧着眼前安然無恙的燕南風,一時不知是笑還是躲,沉吟半晌還是沒說一個字。
世子被廢后,世子一派備受打擊,再無起色,近日唯一傳出的消息是,陸太傅願投誠皇后自保,而兵部尚書百里方大人卻全心全意支持世子,並以兵權脅迫太傅,太傅心中懼怕只得斷了皇后這條路,其餘餘黨也只好作罷。但這一番折騰,人心已經亂了。
聖上並無認定新人選的意思,依舊過着早不上朝,晚不歸寢的日子,國師則整日相陪,除了傳旨,幾乎不見其人。朝中各派王爺越發活躍,開始集結剩下的文臣武將,若有一線希望,下一任天子可能出現在王爺之間。
其中九王爺崇西王顯得足夠有膽識,幾日之內力挽狂瀾竟博得無數親信,連董妃也暗中投誠。
而皇城外的吳國,已是四處旱災,民不聊生。
拂曉時,薄霧之間涌起濃烈的焦炭氣味,蟬衣最先從強烈的睡意中醒來,她感到臉頰燥熱,睜開眼看見火苗竄上了窗頭,火沿着宮房四面而起,將整個昌德宮包在其中。
她驚慌失措,連滾帶爬的衝向世子屋中,卻不見他,她再次奔向另外幾名宮人的房間,發覺那裡火勢最大,已然被火海吞沒,高大的窗扉燃燒着砸下去,將睡在通鋪的小宮女壓住,有人被燒的面無全非還在尖叫,有人已沒了聲息,身軀在燃燒中發出奇異的響聲。
蟬衣想逃出去卻發覺兩處門均被反鎖上了,她哭喊着拍着門,卻沒有人應聲,她只得衝回屋中從早已破敗的窗口跳了出去,頭髮衣衫卻被瞬間燒着,她嘶喊着脫掉外衣,在地上翻滾起來,滾的渾身是傷才停下。
身後的宮中發出幾聲轟隆巨響,殿樑已砸了下來,轉瞬間昌德宮毀於一旦。
昌德宮的宮人們明白深宮險惡,一直因爲跟隨世子,而感到安然感激,然而事不到盡處,誰也不知結局,幾條人命竟就這樣燒成了灰。
她再也沒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身後卻有人走近了,用手中熄滅的火把敲了敲她的肩,她受驚,猛然扭頭,直到辨認出是慕連侯,才撲在他肩頭痛哭。
“世子……他們全死了全死了……我們沒有得罪過誰爲什麼會這樣……”
慕連侯神情淡漠的看向她,“你的命真大,居然沒死。”
蟬衣愣了良久,突然擡頭退了半步,“世子……”
他面色平靜,無惡無悲,“火是我放的。”
慕連侯自被廢世子之後,獨自一人閉門不出,她每日敲門送飯進去時,都見他神色自然,並無異色。
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以爲即便他失去了世子的身份,依舊可以喝酒吃肉,不會餓死,所以他不必鬱鬱寡歡,但她畢竟只是一個宮女,揣摩不到他的心。
蟬衣半信半疑,追上去拉住他,哭啼道:“世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不要胡說!不要胡說啊!”
他回頭看了一眼被大火燃盡的昌德宮,又看了一眼身後可憐的宮女,忽而覺得渾身無力,不知自己所爲是對是錯,他第一次對自己產生懷疑。
“別再叫我世子了,我已經殺了皇后和董妃,天亮後這件事會波及到昌德宮每一個人,你們不懂宮中的刑罰有多殘忍,我只是想你們死在夢中,至少不必忍受那些痛苦。”
蟬衣雙眼通紅,嘶喊道:“你以爲燒死他們,他們就不痛苦了嗎?爲什麼做這樣的傻事!爲什麼要殺死皇后和董妃!難道這樣就可以恢復世子之位嗎,”
穆連候暴怒道:“皇后與董妃該死!早就該死!如今我沒有機會登上君主一位,她們也休想!那些說要跟隨我的卑賤臣子,一早就算計了要投奔她二人,我現在要他們無人可靠!而你們不是口口聲聲要跟隨我嗎?我人之將死,你們先走一步又如何!”
蟬衣望着慕連侯充血的雙眼,想起孃親曾告訴她,一旦人的眼睛紅了,便有了心魔,她顫抖着往後退。
眼前的宮女如此可憐,慕連侯望了一眼只覺得頭痛欲裂,心中略有不忍,單手扶着額頭,輕聲道:“你既然命大就快去逃命吧,很快就會有人來捉你我了。”
她此刻只敢嚶嚶哭泣,“我的命就像螻蟻一樣,我能逃去哪裡?逃來逃去也在宮中,能逃過這一劫嗎?”
慕連侯本提棍離開,聞言猛然駐步,轉身朝她頭頂敲了一棍,蟬衣雙目一閉暈死了過去,他將她拖到宮牆下一處雜草中,轉身一人往乾波殿去。
天亮後,昌德宮的滾滾濃煙才引起宮人的注意,火剛滅,便從皇后宮中又傳出她整夜未歸的消息,宮人上下搜查。
可是還未找到皇后,已經傳來另一個噩耗,董妃及侍女被人亂刀刺死在宮中,兩個時辰后皇後屍首也被找到了,她被人勒死於一處鮮少有人登高的閣樓。
誰也料不到發展了數年的兩派勢力,竟就這麼悄無聲息的終結了。
未料到發生如此大事,一時間宮中閒言不斷。而彼時的慕連侯已被國師關入了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