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鴉殺 下

碧華宮內, 四處透着入骨的寒氣,月在當空卻是滿園清輝,雜草在月影下閃動, 風一過是明, 又一過是陰。

慕挪靠坐在破舊的廊亭下, 擡首望着坐在牆上的啞巴樂師, 他又來了。

他也落入俗套, 與萬千宮人一樣,對她充滿好奇。慕挪第一次認真端詳他的模樣,他實在是相貌平平, 那件大過身型的外衣總顯得他太瘦。

她還是笑了笑,朝他善意的招招手, 示意他進來。

他似有些猶豫, 正想跳進院中, 卻又側耳聽見了什麼,轉身跳下牆頭消失了。

牆外傳來一陣清晰的腳步聲, 一片燈火由遠至近,到了門前,慕挪遠遠盯着那處門,並不打算打開。

門外來人沒了耐性,用力拍打門, 喊了起來:“裝什麼聾, 開門。”

“不開。”

“皇貴妃讓你開門, 你敢不開?”

“爲什麼要開。”

門外那人已經開口罵人了, 卻被制止住, 樸皇貴妃的聲音幽幽的,“關於言家將的消息, 你不想知道嗎?”

慕挪回屋的步子一頓,聲音輕道:“什麼消息?”

皇貴妃顯得有些得意,聲音輕飄飄的:“造反的人已經全部被擒住了,今夜會押送回京。”

“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燕南風也在其中,我聽百里方大人說,天亮後他們會抵達京城。一旦抵京,即刻斬首,不求狠,只求快。你大概是宮中最後一個知道的人。”她笑,“宮人都說,你既愛聖上也愛他,只是在權衡利弊之後,選擇了榮華富貴,才選了聖上,你如今是不是又悔又痛心?”

她在空落落的院中站了很久,直到地上的月光如潮水般急褪,直到天將要亮了。

她輕輕擡起腳,回到宮中,從枕下取出一個小小的包袱,而冰冷的身子也在拂曉中拾回一絲力量,她違抗禁令離開了廢宮,迎着微風往乾波宮去了。

黎明的皇城還未全然復甦,乾波宮大門敞開着,中央已然擺好一張酒案,慕連侯正對門飲酒。他聞聲擡頭與她對視,似乎是在等着她。

“我知道你會來。”他喝了許多酒,已經微醺,他想站,卻沒站起來,手肘撞到酒壺,酒水沿着案几流在地上,“是我讓她去告訴你的,我不打算瞞你。”

她隔着桌案坐下,將那小小的灰布包放在案上,慕連侯垂眸看了一眼,卻笑了。

“我方纔一直在想你,只有喝醉的時候我纔敢想你,真是沒有想到,今日你我成爲夫妻,我卻不敢將你多想幾遍,每當我清醒着想你時,都會覺得,你在恨我在怨我。”他捏起酒壺,將酒水直接灌入喉頭,辛辣的味道刺激着的眼睛,一陣酸一陣疼。

而她靜靜看着他,一句話也沒有。

他斟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這些日子,宮中始終不安定,人心惶惶,有人未到歲數卻告老還鄉,有人一夜之間便攜家帶眷的逃了,無論他們表面做的多麼禮待,背後都說我是個無用的君主,他們也沒錯,我是無用的。

大旱之後,西南饑荒,我想放糧,可百里方不讓開國倉,臣子們應了,我只好也應下來。真是可悲,我連一個人也無法撼動,怎麼撼動一個國家,我是一個沒有實權的傀儡,一個傀儡又怎會有用?”

他垂頭下,手在案上握拳,卻總握不緊,“我曾經以爲做了帝王就會一世無憂,原來不是的,在這裡並不快樂,我不是真正的儲君,甚至連慕家人也不是。從前,我恨皇祖母,恨父親,恨母親,可如今……如今都不恨了,他們與我無緣,是我不配。”

“而我真正的父親,竟是一個滿腹心計、機關算盡的小人。”他垂頭自嘲似的笑着,“只是可憐,待到了黃泉,見了真的母親卻不能相識,既是相識了,她會相信我是她的兒子嗎,即便是她相信了,我與她也是無話可說。”

他眼中盈了些淚,“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不配這個帝位?”

她搖頭。

他終於露出一絲笑意:“恩,有你一言足矣。”他將手放在灰布包上,他知道這裡面是什麼,但他接受了,且心滿意足的一笑。

她低聲問:“你是何時知道的?”

“有一天夜裡,在你的枕下摸到的。”他問:“你不怕我會恨你嗎?”

“恨吧,你我互相怨恨,從此就兩不相欠了。”

因少年的瘋狂而被摧毀的八王府,因現在的瘋狂而被殺的無辜之人,一一從二人眼前過。

那片懸在枝頭的枯葉,終於落了。

慕連候擡頭看向她,這一望從她眼中望見經年的景象。

那時宮牆還高,二月風過,杏花開的正盛,她靠在他背後淺眠。

少年依稀有嘆聲,似笑似嬉,陽春白雪間,還不知世上有一物叫做愁,只知道過了今日還有明日,過了今年還有明年,而現在是最好的時候。

而今回想,那些依稀的話語再也留不住了,他們之間是怎樣遺忘的,已經找不回緣由了,唯有時間搬指可數。

她的手在顫抖,他卻將她的手托住,讓她一點點打開那布包,裡面是一張宣紙,它已經破了,灑出白色的斷腸散。

他將酒杯舉在她面前,眼淚如雨落了滿案,卻還是固執的笑着。

她小心的吐息着,將斷腸散傾入杯中,眼淚卻悄無聲息的掉了下來。

“你說,我若是見了我的親母,要說些什麼纔好?”杯中的酒已經斟滿,他似是急切,“我要說什麼纔好?”

“只問一聲好,便好了。”

他點點頭,見她將餘下的斷腸散放入另一隻杯中,便將那杯酒取來放在自己面前,不讓她再碰。他喃喃着說:“你說得對,只問一聲好,便足矣。”

偌大的宮中,再無一絲聲音。

酒下了肚,像刀鋒劃過了喉頭,他卻任由酸苦在胸腔中翻涌。

“我對世間的一切都感到失望,無可留戀,我在腦中搜羅大千世界,看見的始終只有你,但我很早便知道,你心中沒有我了。是我做了太多錯的事,又下了太多錯的決定,如今我已經一人站在了浪頭風口,無處可去。但這結局還不差,有你來送我,比我所想的更有尊嚴,更滿足。

“但是,我已經習慣了一人走,所以你不必來陪我,多年後你若來了,我會去迎你,希望還是那棵杏樹,還是那個年頭,到了那個時候,好好的,將你餘生的故事告訴我,我會……很高興。”

他的身形如一片任風捲起的枯葉,搖擺不定之間,終於落在她身邊,他的頭輕輕靠在她肩頭,口中的血涌了出來,將她半臂的長袖染的血紅。

他再也沒說一個字,靜靜的睡着了,像是在明日還會醒來。

他們少年時的故事,終於在他離開的這一刻,於世間消失了。

他一直想問的,關於她的愛,她一直想問的,關於她的恨,從開始到最後,從最後到永久,再也沒有了答案。

誰也沒有錯,不怪這一生落錯了人家,也不怪這一生嗤笑怒罵,只是世事造人終於走到這一步。

她將他抱在懷中,感覺自己的身體也跟着他一寸寸的涼了下去。

記憶中鳳儀臺下的雨,終於在多年後的這一刻停了。她回首再望,眼前是空蕩蕩的人世,或許她的這一生也該到此爲止。

有宮女從門外路過,見到眼前的景象,尖叫着跑了出去。

她這才從回憶中醒來,見天已經亮了,也聽見城外押送犯人入京的號角響起,便伸手握住桌上另一盞空杯,那些斷腸散還在杯底等着她。

她斟上酒回望靜靜睡去的慕連侯,正要仰頭一飲而盡,卻被突然闖入的人將杯子打落。

啞巴樂師立在她身邊,將她手腕死死握住,“別犯傻,你這是做什麼?”

她怔怔望着他,不敢相信卻不得不信。

樂師將面具揭下了,下面那一張卻是燕南風的臉,他的臉色略顯蒼白,模樣有些憔悴,卻還是不久前的模樣,他竟一直潛藏在她身邊。

“來不及解釋了,離開這裡再說。”燕南風拉起她飛奔出門,他問:“爲什麼尋死?你要爲他殉情?”

大風中搖曳的枝頭突然斷了,她哭出聲,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麼,只覺得渾身顫抖。

“我以爲你要死了。”

燕南風微微一頓,回頭看她,“你要和我一起死?”

“恩。”

他轉身將她抱起,腳下生風,踏牆而出,“傻瓜,好不容易活到現在,你我都不能這麼輕易去死。”

無論怎樣躲避,君王被毒殺的消息還是如火燎原,順便傳遍整個皇城。

前路已經有官兵在堵截,燕南風一手攬住她的腰,一手抽出藏於腰間的劍,迎面擊潰官兵,終於衝出困境,然而身後的不遠處,卻皇城司在窮追不捨。

燕南風安慰她,道:“不用擔心,他們那兩招追捕的本事還是我教的,一時還追不上。”話語間二人又翻身越過幾處樓宇,不遠處就是南門了。

“南門外已有人在等我們,一旦出了南門我們一路往西,直到吳國邊境,那裡有安生的地方。”

“其他人呢?不是都被抓了?”

“有人趕往刑場救人,不必擔心。”

遠處果然傳來劫刑場的騷亂聲,慕挪終於安下心,緊緊環住他的脖子。

這一刻她做夢也不敢想,原來今日並非是自己的終日,還有希望在。

眼前便是南門了,南門下與南牆上早已是等待他二人的步兵與弓箭手。不待弓箭手放出箭雨,便從城牆外飛來無數耙鉤,將弓箭手一一拉下了城牆。

燕南風以一劍一人之勢,再次殺出血路,雖受了傷卻都是皮肉傷,很快清理了眼前的人。二人便與門外的人裡應外合,一同打開了南門。

門外除了隱藏在樹林中的人馬之外,還停有兩匹高頭大馬,其中一匹上坐着一人,慕挪這一望卻是呆住,又喜又驚且悵然。

原來百里扶桑還活着,他正在眼前,她感慨萬分,一時也不知說什麼纔好,只擡手握住他垂下的一隻手。

百里扶桑笑道:“一時不知怎麼和你解釋,先離開這裡再說。”

三人正欲上馬離去,卻有一支金鉤箭從南門飛出,那箭尾纏着一根細而韌的長繩,如同一隻巨大的魚鉤。

那箭生生朝着慕挪而去,卻被燕南風側身擋下,箭從他肩頭直直穿過,他吃力,被從馬上拽下,重重摔在地上。

三人回頭望去,便見門中擺設着一個巨大的木質器械,而繩子的另一頭正牢牢鎖在器械上,百里方正站在器械便,嘶喊怒吼。

此時的他已然因悲痛而紅了眼,他勢必要將燕南風拉回南門。

百里扶桑與慕挪連忙下馬,用刀劍砍擊繩索,然而這繩索堅如隕鐵,根本砍不斷。燕南風只得起身拉住二人,腳後發力,忍受着劇痛,直到金鉤箭從肩膀抽離,他登時血流不止。

百里方還在朝這邊瘋狂的放箭,見那箭始終射不中,便半瘋半癲的舉刀衝出城門:“你這個妖女!是你殺了他!我就知道你是他的剋星!你害死了我兒,我要殺了你這個孽畜替他報仇!”

跟在他身後的守兵們均棄兵卸甲,站在原地,因百里方平日爲人狠毒,他們不願上前爲他賣命。

燕南風不戀戰,本想拉着二人離開,百里扶桑卻執意從燕南風手中奪過劍,他上前以劍鋒相迎,十招之內從百里方手中將劍擊下,又擡臂削去他半邊髮髻。

百里方披頭散髮的衝上來,抓住他衣襟,語無倫次的大聲咒罵。

百里扶桑冷眼看着他,只回道:“夠了,你這一生造的孽已經足夠了。”

百里方望着昔日的兒子,聽到這一句話,卻如聞鐘磬,突然清醒過來,他滑落在地上,抱着百里扶桑的腿,哭得老淚縱橫。

慕挪眼見着這一幕,早已在風中雙目垂淚。

回想昨日種種,那些數不清的恩怨,看不盡的因果,還有曾說一路走下去的人們,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了,但這結局是好是壞?

看似最完滿的結局,卻沒有一人不是傷痕累累的,縱然過了今日有明日,過了今年有明年,在無窮無盡的下半生中他們真的能將一切忘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