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安寧1

時已八月,秋風時不時襲來,帶走了一陣陣熱氣,可長安城內的暑意依然未消,白日間依然悶熱。

司馬淳近日最愛的便是每日的日落時分,出丹陽宮向右轉向那一片小竹林,這一條小小的林蔭道便是司馬淳新近發現的最爲愜意之所了。

傍晚的涼風,消除了暑天的最後一點暑氣,這可比整天窩在宮室內圍着冰鑑舒爽多了。

司馬淳在跟隨的宮人們不屑又隱忍的目光中,在這條林蔭道上慢悠悠地轉着圈,邊走邊數着數,數到一千才往回走。

那教自己縫衣裳的老嬤嬤說過的,一定要多動動腿腳,到老了纔不會走不動路。

唉,前世的自己,這個時候因纔到長安不久,在殿中很是鬧了幾場脾氣,奈何卻無人理會她。

出了丹陽宮門,便覺得宮中人處處都在笑話她,因此成天待在丹陽宮中,頂多就到安樂、安寧兩位公主那邊串下門,連去書房與公主們一塊兒讀書的事兒,都在後來很少去了,安樂出宮嫁人後,司馬淳常去的地方便又少了一個。

可以說,司馬淳基本就沒怎麼邁出過丹陽宮的大門,直到之後的一道聖旨,便被搬到了擷英殿。

大門都不出,怪不得不知道附近還有這麼好的地方,又幽靜又涼快。

日落之時的太陽,已不會讓人望而生畏,還透過竹林,讓竹子染了層金色,讓人只覺得心境平和。

司馬淳抻了抻衣袖,唉,這衫子都洗得越發白了。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子,微微擡起頭,瞟了一眼始終跟在自己身後半步遠的大宮女,見她身上的夏衫也不甚新,突然想起了什麼,擡手捶捶腦袋。

又記錯了,此時正是大齊正元帝當政,正元帝向來簡樸,那後來的宣安帝,此時還是太子呢。大齊朝奢侈不下於南樑的日子,還遠遠沒有來臨。

想到這裡,司馬淳便覺得沒意思起來,還有兩年的時光,太子便會登基,安寧公主成爲新帝的妃子,然後自己就被搬到了擷英殿。

這一步一步的,難道真的還會如前世一般,毫無更改麼。

此時司馬淳心中有些煩悶,左右回到丹陽宮也無事,便想穿過竹林沿着另一條小道走回去。

這條小道,之前司馬淳並未走過,她多走得百十步,便聽得一道輕柔的聲音說道:“聽聞太子東宮中移植的蓮花近日開了,安寧真是遺憾,尚無緣得見……”旁邊還有一道低沉的男聲在說着什麼,司馬淳不敢再往前走,只好等着那兩道聲音遠去。

司馬淳撫了撫心口,心下疑惑,那不是安寧麼,在這深宮內院的,那個男人是誰呢?

看周圍這些宮人們見慣不怪的表情,難道安寧這並不是頭一回見那個男人了?

到底是誰?

司馬淳忽而靈光一閃,兩年後太子登基,安寧公主便被一道聖旨冊封爲妃。

莫不是,莫不是,那男人便是當今太子穆博!

司馬淳心中一驚,顧不得大宮女在身後不停地說着“請郡主注意禮儀”,便提起裙子按原路跑回了丹陽宮。

司馬淳一口氣跑回了丹陽宮,站在自己的殿門口,看着安寧公主居住的東配殿緊緊關閉的大門。

安寧,安寧!你竟是這般早便認得了太子穆博麼!

司馬淳回想着記憶中的安寧,在建業皇宮中,安寧總是亦步亦趨地跟着自己,與她說些什麼,她便只是溫柔地一笑,那般美好,讓人不忍對她產生惡意。

即使到了長宮皇宮,司馬淳也是盡己所能地維護着安寧,翁姑姑訓斥安寧,司馬淳也會陪着她一同受訓,安寧犯了錯被罰抄書,司馬淳便會幫她一起抄。

可此時所見,安寧應該並不是那般脆弱之人啊!

司馬淳搖搖頭,將心口那口鬱氣努力搖出去,也罷,看來,安寧是註定要當皇妃的。

說起來,司馬淳憑什麼去維護安寧呢,在長安皇宮,她的的身份還不如安寧公主呢,人家好歹還是南樑正正經經的公主,是南樑末代幼帝的姑母,而她司馬淳呢,不過是因着自己有個公主娘罷了,這到了北齊啊,這樣的郡主又算什麼呢。

還是咱們陛下仁慈啊,留下了這個無父無母的前朝小郡主在宮中撫養,不然她的下場指不定還不如那些宮人吶!

看看,這纔是衆人眼中的真相吧,以前啊,實在是自己自不量力了。

雖是早便想通,但司馬淳的心中依然頗不是滋味。

不顧隨後追回來的大宮女們氣急敗壞地叫器着禮儀,回到自己殿中,簡單梳洗了一下,便歪在了榻上。

只是,心內卻一直未能平靜。

夏日時,正元帝攜皇后與幾位宮妃去了岐山的行宮避暑,此時尚未迴歸長安,太子穆博並未一同前往,依然留在長安城。

可是,皇帝不在宮中,作爲太子的穆博理應避諱,內宮中多是太子的庶母與姐妹,再就是她與安寧公主兩個了。

太子怎能如此不知禮,這天已日幕了,他還在深宮中徘徊!而宮內的宮人們對此還習以爲常!

只望不會有什麼禍事纔好!

可恨自己前世時一味只知待在丹陽宮中,卻不知這丹陽宮外,早已悄悄變換了天地。

另一邊的安寧公主,倒是不知司馬淳所想。

她心中只爲又見到了太子殿下而欣喜,一旁的翁姑姑倒是不動聲色的微微嘆了口氣。

太子殿下穆博,禮賢下士,在朝中素有賢德之名。尤其是與行爲放肆地前太子穆勇相比,現太子穆博更是有如君子一般。

未出閣的小娘子們見到太子,無一不爲太子的丰姿傾倒。

安寧公主此時正看着案上的一隻精緻漆盒出神,一旁的大宮女見翁姑姑並不作聲,便不由得大着膽子催促道:“公主,快快打開看看啊,這可是太子殿下送來的呢!”

安寧公主心中有絲羞意,但也有些喜不自勝,顫着手指將漆盒打開,卻是一支牡丹花釵,精緻無比。

大宮女打趣道:“牡丹國色天香,正合公主殿下美貌,待過得一二年公主及笄,此釵正當合用。”

安寧公主羞紅了臉,將釵子丟回漆盒中,用絲帕掩着臉,不去看旁邊的宮女,宮人們都自掩脣含笑。

翁姑姑卻並不笑,只是聲音也緩了緩:“公主還當謹言慎行,這後宮之中,還是皇后娘娘作主的。”

一語畢,安寧公主便垂下了頭,半晌才應了一聲:“多謝姑姑,我省得。”

安寧公主緩緩撫着腰上繫着的一塊漢玉雙蓮佩,閉着雙眸,不多會兒,便無聲地流下了淚珠。

身邊的宮女待要勸解,卻被翁姑姑打發下去。

待翁姑姑也轉身離去後,安寧公主這才睜開雙眼,瞪圓了眼睛,表情十分悲憤,想將手中的雙蓮佩擲在案上,撫了一下,卻又捨不得。

便伏在案上哭泣起來,只見雙肩抽動,卻不聞其聲,宮室內一片安靜。

到岐山行宮避暑的帝后,終於趕在十五中秋之前回到了長安宮中。

沉靜多時的後宮終於又熱鬧了起來,宮妃們都在爲即將到來的中秋宮宴做着準備。

一時間,司馬淳倒是覺得她常去的小竹林安靜了下來。太子很少到丹陽宮外來了,司馬淳也能稍微安下心。

司馬淳看着眼前正拂着一幅畫卷的安寧公主,皇后娘娘治下甚嚴,向來看不慣宮妃的脂粉色,這安寧卻是這宮中的頭一號美人,還是希望她無事罷。

見安寧看畫看得仔細,便也湊近身子,好奇地看了過去。

這畫,這畫中竟是一池蓮花,花開並蒂!

司馬淳擡頭看着安寧羞紅的俏臉,氤氳的香爐煙氣繚繞起來,煙氣中,司馬淳只覺有些看不清安寧了。

宮宴向來與司馬淳無關,那般的歡樂,都不屬於她們這樣亡國的女子。

可在宮宴上,她們卻不得不打起精神來,與衆人同樂。

司馬淳年紀尚小,長得也不好看,諸位貴女們都不把她放在眼裡。

即便有人當着面刺了這位淳寧郡主一句半句的,這位呆郡主都只會睜大了眼睛,毫不曉事。

時間一久,貴女們也不愛去搭理司馬淳了。

而安寧公主卻是不同,她在南樑時,便是出了名兒的美貌。

現在到了長安,也無人敢與她比美。

貴女們都不太喜歡與她待在一處,即便只是站在一處,都能被這位安寧公主比成了茅草。

此時安寧公主便是靜靜地與司馬淳坐在一處,精神有些恍惚地不知在想着什麼。在旁人看來,卻是一位美人惹人憐惜的景象。

司馬淳端起手邊的果露,小口的啜飲着。眼睛並不敢到處瞟,周圍雖沒什麼人過來搭話,她卻知曉,很多人都在暗暗地打量着安寧公主這位第一美人呢。

這樣的場合,司馬淳實在是不想來,可是聽說已嫁的安樂公主也會出席這場宮宴,所以,司馬淳對今晚的宴會還是有些期待的。

唉,安樂公主!

安樂姨母,也是好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