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開始入席。
這是一個十分寬敞明亮的膳廳,中間一張大圓桌,配十二把梨花木椅子,周圍靠着牆壁的地方置了些半人高的裝飾櫃,櫃上擺着精緻的盆栽,有海棠、鈴蘭、紫羅蘭等。牆壁上方,掛了兩幅前朝大師的遺作,一幅煙雨江南、一副羣芳海棠,畫作往東是兩幅狂草,蒼勁有力,觀之若脫繮駿馬騰空而來絕塵而去;又如蛟龍飛天流轉騰挪。來自空無,又歸於虛曠【注1】。
可惜沒有落款,不知是何人所作。
德慶公主多看了兩眼,由宮女攙扶着入了席。
耿家原有兩房,二房鎮守邊關,長房,也就是耿家主這一房留任盛京,耿家祖上是以煉製兵器起家的,最早可以追溯到軒轅皇朝。那時的耿家只是商戶,捅破天了算個皇商,每年依靠販賣兵器維持家族的經營,後面約莫是造兵器造的多了,子孫們你玩我玩,竟慢慢玩出了幾個厲害的兵器師,在戰場上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據說有一回軒轅大帝征伐燕國,因城門緊閉久攻不下,耿家一個十分機靈的少年製造出了一種爆炸力驚人的流火石,生生把城門炸成了碎片。自那之後,耿家正式受到皇室重用,軒轅大帝在位期間,耿家的風頭一度能與皇室鼻尖。
但可能是驗證了盛極必衰的道理,耿家成也軒轅,敗也軒轅,軒轅帝駕崩前,恐耿家功高蓋主威脅到軒轅家的帝位,找了個由頭把耿家滿門抄斬了。說起來,耿家的手上並不算乾淨,想往權勢巔峰攀爬的人,誰沒把腳下踩上幾根白骨?經不起一個查字。皇帝寵他們,就睜隻眼閉隻眼,一旦皇帝要滅他們,也不過是翻翻手的事。
然而在滿門抄斬的過程中,一個懷有身孕的通房丫鬟因爲得天花被送往疫區等死而逃過了一劫。丫鬟的天花奇蹟般地痊癒了,誕下耿家最後一點血脈,便是如今供奉在耿家祠堂的耿十六爺。
耿十六爺吸取前輩們的教訓,一度隱居山野,無心致仕,也告誡後嗣切莫貪念權勢去淌皇室的渾水。起先幾百年,大家還謹記十六爺的祖訓,後面慢慢的,子孫們從唸書到科考,再到教書,最後還是走上了一條權謀的路。或許耿家人骨子裡就有那種天賦,一進入朝堂便如魚得水,短短兩百年功夫,從布衣做到一等功勳之家,到耿家主這一代,更是出了一個權傾朝野的皇后、一個威震四方的將軍、一個堪比權相的駙馬,耿家主本人倒是沒在朝中擔任任何官職,整日閒雲野鶴似的,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比任何一個耿家人都要忙碌。
耿家主笑着吩咐丫鬟上菜,這些本該由耿夫人落實的事,他這個男人也辦得極爲漂亮。
“都是一些南方菜,不知道你們吃不吃得慣。”他笑容可掬地說。
德慶公主客套地說道:“讓耿家主費心了。”
丫鬟呈上一盤蒜蓉粉絲蒸扇貝,蔥花與貝肉的香氣瞬間瀰漫了整個屋子,耿家主親自給德慶公主夾了一個:“我們家的孩子都最愛吃這道菜,德慶公主在西涼一定也吃過,但我敢保證,沒這麼鮮美!”
西涼的海鮮都是從南邊運過去的,好多在半路就死掉了,沒死的也半死不活,肉質並不算上乘,是以,包括寧玥在內的一衆人都不怎麼愛吃海鮮,可到了南疆,他們才發現,海鮮原來可以這麼好吃。
寧玥一口咬在貝肉上,水嫩的甜汁兒溢了出來,軟軟韌韌,甜中帶鹹,蒜蓉的味道調配得極好,直讓人恨不得把舌頭都給吃進去。
見她吃得這樣香,容卿把自己碗裡的那個也給了她。
容麟看到容卿的沒了,忙把自己的給容卿。
耿靈兒逮住了機會獻殷勤:“容麟,你吃我的吧!”
誰要吃你的?!
容麟嫌棄地把扇貝扔到了桌上。
他打小無禮慣了,耿家人見怪不怪,反正他哪天給容卿以外的人好臉色,那纔是活見鬼了。
容卿這回卻不領容麟的情了,把扇貝給了寧玥。
寧玥甜甜一笑:“多謝大哥!”
能吃三個,簡直不要太爽!
德慶公主也覺得扇貝的味道非常鮮嫩,看了一旁的玄胤一眼:“中常侍不嚐嚐嗎?味道還可以的。”
玄胤彷彿非常不情願地夾起貝肉,慢慢地放進了嘴裡,一副真他媽的難吃的樣子,卻恨不得把一盤扇貝全給端了。
這個時候,就有點後悔扮演司空朔了,這傢伙不吃肉,少了他多少口福?
扇貝過後,丫鬟又呈上了給每人呈上了一隻海蟹,西涼人螃蟹吃得多,尤其中秋前後,大閘蟹幾乎是每道菜桌的必備美食,但海蟹食得極少,特別是這種……不知用什麼調料做的,黃橙橙的,聞起來有些古怪。
見客人們都露出了詫異的神色,耿家主笑着解釋道:“這個蟹啊不是用普通香料做的,是一種來自異域的調料,有黃色、青色和紅色,具體叫什麼名字我不記得了。”
“咖喱。”容卿說。
“對對對!就是叫咖喱!”耿家主爽朗一笑,“我這人沒別的嗜好,就好吃,天下美食,沒有我不敢吃的,也沒有我買不來的!”
這話不假,寧玥前世今生參加了那麼多宴會,從沒覺得誰做的東西比蘭芝的手藝好,可到了耿家,她才發覺,蘭芝的手藝終於可以退居二線了。
蟹殼兒已全被敲好,用筷子輕輕一夾便能拿開,白嫩的蟹肉露出來,散發着勾動饞蟲的香氣,讓人大快朵頤。
初食用這種香料會覺得怪怪的,比茴香的味兒還濃,可吃多了,便越來越愛不釋手。
一隻海蟹下肚,衆人飽得差不多了。
偏菜式還沒上完,丫鬟又呈上了一道青咖喱牛肉,這道菜算是南疆非常辣的一道菜了,耿家人吃的不多,有些受不住這股辣味兒,寧玥吃了不少。
甭管之前與耿家鬧過什麼不快,至少這頓飯,大家都吃得非常舒心。
酒飽飯足後,耿家主終於切入了正題,端起酒杯,站起身,對德慶公主說道:“犬子與公主的事,耿某深感抱歉,那孩子自幼沒養在我身邊,缺乏教導,讓公主受了傷害,耿某難辭其咎!”
說着,深深地鞠了一躬。
二公子耿昕、三公子耿懷也紛紛站起來,行至父親身後,雙手交疊於額前,深深地福下身去。
耿夫人也拉着耿靈兒站起來,維持着低頭的姿勢。
這一舉措,把德慶公主當場弄懵了,都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深諳了恭王的人品之後,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象過耿家人會是什麼樣子,應該是囂張得不可一世纔對,然而從進門的那一刻到現在,耿家人的友好、謙遜、隨和,一次又一次,不斷地衝擊着她。
若說是礙於兩國邦交而客套性地做出一些彌補的舉措,德慶公主可以理解,但她萬萬沒想到,對方會這般放下身段,以國丈之尊,給一個鄰國公主賠禮道歉。
懵圈的德慶公主手足無措,望向了玄胤,出發前,父皇把自己託付給了他,在她心裡,多少是有些依賴對方的。
玄胤淡淡一笑,這老奸巨猾的耿家主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專攻德慶公主的軟肋,但耿燁根本不是他親生的,別告訴他,他連親生兒子都認不出來,那他也別做什麼家主了,回鄉下種菜去吧!
爲了一顆廢棄的棋子給德慶公主賠罪,絕不是出自什麼真心,至多是在權衡利弊。
看來在浚縣的那個下馬威,讓耿家意識到他們的立場了。他們絕不是抱着將就或巴結的心思來南疆和親的,能和就和,不和就打,總歸不能白讓西涼的公主栽這麼大個跟頭。
而一旦他們不肯將就,便也說明他們不會輕易揭過耿燁的事,屆時,萬一鬧到南疆王跟前,耿家怕是不好下臺,與其如此,倒不如找德慶公主私了。
玄胤雖不喜歡耿家,卻也不得不佩服耿家主的手段,這種低頭求人的事兒,換做他父王,是絕對做不出來的。
玄胤不由地多看了耿家主一眼,輕輕地笑道:“耿家主好端端的提這個做什麼?這是接風宴會還是道歉飯局?若是接風宴呢,就別提這麼掃興的事兒。”
一碼歸一碼,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這一套,在玄胤這裡根本行不通。
耿家主還是頭一回遇到這麼冷漠的人,不,這已經不能用冷漠來形容了,這簡直就是……不懂人情世故嘛!吃了他家的、喝了他家的,好歹說話得軟和些,卻變臉如此之快——
寧玥拿帕子擦了擦嘴,說道:“是啊,耿家主,我們吃得正歡呢,您提了那麼倒胃口的事,我都吃不下了。”
一個大海蟹、三個扇貝、五個生蠔、一盅木瓜燉雪蛤、一盤大龍蝦、一碗涼粉、三串魷魚、一碟青咖喱牛肉,你是吃飽了吧?居然好意思說倒胃口才吃不下!
與那些官場的人交往多了,如此奇葩的年輕人,一遇就讓他遇到兩個,耿家主的面色有些陰晴不定,但他到底練出了閱歷,很快便將那股情緒給壓了下去,笑着說道:“是耿某唐突了,不該提起公主的傷心事,耿某自罰三杯!”
說着,一連喝了三杯烈酒,再不提任何關於耿燁的話。
筵席進行到這裡,無論耿家主如何“修復”都無法讓德慶公主恢復之前的狀態了,丫鬟又呈上了南疆的特色水果與糕點,德慶公主食不知味,倒是寧玥,一口一個,來者不拒。
容麟的嘴角抽了抽,剛剛是誰說倒胃口吃不下了?比他還吃的多。
玄胤也覺得寧玥吃太多了,從進門,那張小嘴兒就沒停過,以前沒發現她這麼能吃啊。
戌時四刻(晚上八點),筵席完畢,耿家主請了戲班子在後花園唱堂會,邀請衆人去觀看,被德慶公主與玄胤拒絕了,德慶公主是因爲沒心情,玄胤則是因爲寧玥已經靠在容卿懷裡昏昏欲睡了。
耿家主親自送衆人上了馬車,並道:“明天皇上會在宮中設宴,有需要買什麼東西或幫什麼忙的,請一定告訴耿某。”
德慶公主淡道:“耿家主的好意我心領了,告辭。”
“公主慢走。”耿家主拱了拱手。
德慶公主點頭,坐上馬車,左右一掃:“十一娘呢?”
宮女伸長了脖子:“誒?是呀,剛出門的時候還在我身邊的,怎麼突然就不見了?”
德慶公主眸色一厲:“趕緊去找!那孩子傻乎乎的,又小,萬一在府裡衝撞什麼不該衝撞的人可就不妙了。”
宮女嘀咕:“照奴婢說,您當初就不該救她,笨手笨腳的,除了長得好看,一無是處,您自個兒都舉步維艱,還帶個了小拖油瓶。”
“行了,別說了,趕緊去找!”德慶公主蹙了蹙眉。
宮女應聲去了,剛跳下馬車,就見十一娘匆匆忙忙地跑了過來,小手埋在寬袖裡,胳膊有些僵硬。
“萍姐姐。”十一娘怯怯地打了聲招呼。
宮女挑眉道:“你剛剛乾嘛去?”
“我……我突然肚子疼,找地方方便去了。”十一娘低垂着腦袋說。
“你……你沒方便到外頭吧?”宮女的面上浮現起一絲不虞。
十一娘咬脣不語。
宮女頭疼!
野孩子就是野孩子,教了她多少遍,不能露天方便!她還當這是自己的村子呢!
宮女擰住了十一孃的耳朵,壓低音量道:“你再亂來,我打爛你屁股!聽見沒?”
“啊——疼……”十一孃的小臉兒皺成了一團。
宮女瞅見了她僵硬的小手:“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十一娘把手背到了身後,搖頭:“沒……沒什麼。”
宮女眸光一涼,掐住她胳膊,低聲道:“你是不是偷了人東西?!”
“我沒有!”十一娘倔強地說。
“那你拿的是什麼?拿出來給我看!”宮女無聲地厲喝。
十一娘往後躲。
宮女狠狠地掐了她一把:“拿不拿出來?”
十一娘一聲悶哼:“哎呀,疼,疼死了!”
德慶公主聽到了微弱的叫聲,靠在椅背上,懶懶地問:“是不是十一娘回來了?”
宮女給了十一娘一個警告的眼神,敢告狀,掐死你!又笑着看向車簾道:“是啊,剛要去找呢,自個兒回了,趕緊上車吧,瞧你這小臉上的汗,跑急了吧?”
十一娘怯生生地上了馬車。
“剛剛是不是又迷路了?下次記得跟緊點,知道嗎?”
車廂裡,傳來德慶公主溫柔的話音。
宮女又氣又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另一邊,寧玥突然從馬車裡探出一顆小腦袋,“耿家主,不是說陳國公要來嗎?好像沒看到。”
耿家主笑了笑,說道:“陳國公臨時有事取消了行程,不過我想明天,你們就能見到他了。”
“哦。”寧玥揉揉眼,又趴回容卿懷裡睡了。
容卿寵溺一笑:“都去做夢了,還記掛着陳國公的事,我都已經忘記了呢。”
“妹妹真聰明!”容麟咧脣,露出一口小白牙。
“容麟!”耿靈兒跳了進來,往容麟身邊一座,抱住了容麟胳膊。
容麟厭惡地瞪了她一眼:“你來做什麼?”
耿靈兒挺直了腰桿道:“我跟你回府呀!你都這麼久沒回來了,府裡一定沒人打理,我跟我娘說好了,在你那裡住幾天,幫你收拾好了就回!”
她說話時,整個身子都貼在容麟的胳膊上,柔軟的胸脯被擠壓出別樣的形狀,容麟臉色一沉,把她丟下了馬車。
然而等容麟轉頭去看容卿時,容卿已經抱着寧玥、推着輪椅從後門的自降板出去了,上了寧玥的馬車。
“容卿!容卿!”容麟急得追過去。
耿靈兒眼珠滴溜溜一轉,偷笑,爬到車廂裡躲了起來。
------題外話------
這是要撞破秘密的節奏哇~
注1:“觀之若脫繮駿馬騰空而來絕塵而去;又如蛟龍飛天流轉騰挪。來自空無,又歸於虛曠”,這是百度來的,非作者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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