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如此,梅三娘死定了。”
楊滿月走回桌邊,淡淡道:“事在人爲,行不行總得試試。”
幾個子弟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該如何接話了。
“那老漢是外鄉人,這點本身就是最大的疑點。”
滿月慢慢分析着,“老漢家境並不富裕,而霞浦離着柴橋也有一些腳程,對於我們年輕人來說不算什麼,可對於一個上了60多的老叟來說卻是吃力,你們說一個家貧卻忽然任性地要走上2里路來吃一個他從未吃過的東西,難道是老頭心血來潮不成?”
“這樣一說……”
楊信節蹙眉,“我倒是聽說那老漢那日是65歲生辰,家裡那媳婦是聽說柴橋的滷煮好吃,那日便借了牛車,帶着老漢以及丈夫兒子過來吃,算是給老漢過生辰。”
“哦?”
楊滿月一揚眉,“這媳婦倒是貼心。”
“是啊!我聽他們村裡人說這兒媳婦以前是大戶人家的丫鬟,看着是個性子冷傲的,可沒想到對公公卻是真心,這回居然能想到替老頭子過生辰。老漢去了,那兒媳婦很是自責,赤手刨土,刨得十指鮮血淋漓,感動了不少人……都說那兒媳婦平日待老頭兒甚是冷淡,可不曾想是個面冷心熱的……”
“這很奇怪啊。”
楊立修道:“忽然就如此上心,你們不覺奇怪麼?肯定有鬼。”
“那倒也不是。”
楊信節搖頭,“都說那個媳婦平日少言寡語,對公公婆婆雖都是淡淡的,可該伺候的功夫一樣沒落下,就是不愛說話。”
“這話都是他們鄰居說的麼?”
“嗯,我們跟幾個村人偷偷打聽過了,都這麼說的……”
楊滿月眯眼,想了半晌才道:“性子冷清之人,即使哀傷也淡淡的,不會如此外放。呵,我看這媳婦有點意思……一家人都來吃滷煮,其他都好好的,結果就公爹吃壞肚子,拉稀不到半天就去了,這事哪看哪蹊蹺,我若是那孝子賢孫定是要查個清楚的,哪裡會隨便讓人下葬?”
衆人心裡一凜,臉色有些發白地問道:“總,總,總不會……”
“人心難測……”
滿月的目光變得深邃了起來,“若是有足夠的利益,那也就有了動殺唸的理由。”
手指在桌面輕敲了幾下,忽然道:“去好好查一查這個媳婦,看看她以前在哪裡做事的。”
“是……”
“去吧,還是去把八叔請來吧,有些事還真得動用他老人家的關係了……”
第二日,楊守池便到了定海縣。
滿月給他上了茶後,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說,楊守池蹙眉道:“一點破綻沒留?”
“起碼目前看來如此。”
“父母官不許你探視?”
“嗯。”
“這陳父母倒也不是庸官,如此一來可保梅三娘與何大牛安全;二來也可保你名節……”
楊守池分析着,“只是此事還未過堂就讓死者下葬的確可疑,且能令一知府俯首帖耳……”
楊守池的眉頭蹙得緊了起來,“我看那呂氏沒這大能耐。”
“八叔的意思是?”
滿月心裡一驚,“難道是上頭?”
“現在看來只能可能是官場中人給寧波知府施壓了。看來是想做成實案。”
“可問題在於,那天那麼多人吃了滷煮都沒事,偏偏那王老漢吃了就死了,這怎麼看都不是投毒的,也不是我等食物不乾淨,這案情明朗得很,梅三娘與何大牛應無罪釋放纔是……”
“如果死者家屬咬定是吃了你們的食物纔出事的話,再案件未定下來時,衙門的確也不能放人問題關鍵在於,衙門何時開審纔是關鍵……”
“依八叔之見,他們不開審是何道理?”
楊守池搖了搖頭,也露出一片費解模樣,“此事案情蹊蹺也明亮,很是矛盾,王家可以說是吃了梅三娘做得滷煮吃死了,而我們也可以反過來告她誣賴……”
“那我們是不是?”
“不!”
楊守池擺手,“官府的態度太值得琢磨,莫要輕舉妄動,免得掉了什麼陰謀裡去。”
“那我們就乾等?”
“我估摸着會不會在用拖字訣?”
“嗯?”
楊滿月一臉霧水,“拖什麼?”
“就是大字不識的人都覺梅三娘冤枉,想要以此判刑定是招來不服。”
楊守池喝了一口茶,“在官場上若是遇事不決,便可用拖字訣。等輿情風波過後,再低調處理……”
“什麼?!”
楊滿月一下就站了起來,“八叔的意思他們是在等民衆對此事關注度小了再……”
滿月的聲音顫了起來,臉色也迅速發白。
後世的躲貓貓死,喝水死可不是後世專利,而是古已有之,在法制相對健全的後世都有這樣的事發生,那麼在以人治爲主的古代,在牢裡死個把人簡直太正常了。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爲什麼?就爲了打擊我麼?!”
“人爭一口氣……”
楊守池的口氣淡然而冷漠,冷漠得竟是讓滿月感到了一陣心疼,“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八叔也是這麼看得麼?!!”
楊守池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
“八叔因何發笑?!”
“還是有血性的啊!”
楊守池拍着手,“質問地好,質問地好!十一娘,到底還是年輕啊,呵呵,你是穩重,可八叔總覺你暮氣太重,好似看透了世間一切般,太消沉了。年輕人還是要有點衝動纔好。年輕時幹一兩件蠢事有什麼關係?”
“八叔,梅三娘與何大牛受我牽連,恕侄女此放肆,此刻沒心思跟您坐而論道。”
楊守池呵呵的笑了起來,“你覺八叔我是跟你說笑?”
頓了下,忽然斂了笑容,看着滿月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人的名樹的影,有些人可以爲了這些弒父殺母,斷手足!越是高位者越是在意臉面,若是不在意,就沒今日之禍了……”
一隻手,無形的手,一下子就掐住了滿月的脖子,讓她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嗓子眼裡,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她看着八叔的眼睛,那是一雙太過幽深的眼睛,幽深的讓她感到難以呼吸,裡面是對世態炎涼的大徹大悟,清晰的讓人覺得眩暈,不敢直視。
世間處處是糟粕,沒有真正的純淨,真正的純淨是不容於世!你知道,可你不敢看,不敢揭開那片純淨,因爲你怕再看到糟粕。
而當那片純淨下還是純淨的時候,又會變成一把利刃刺向你,你一樣不喜。
因爲追求至高的純淨是要付出代價的,付出了被污染的代價後,你也不會再喜歡真正的純淨。
所有美好事物的表面下都有陰影的存在,我們不敢深入,我們這污染了,我們害怕純淨,因爲太過殘酷了。
楊守池默默地看着她,他的眼神要傳達的就是這個意思,明明一個字沒說,卻是讓喘不過氣來。
過了許久,滿月才頹然地坐下,雙目失神地道:“我的母親……王老漢……還不夠麼?就因爲一個面子?”
“她沒這麼大能耐。”
楊守池淡淡道:“她只是給人送上了機會,人家藉着她的手來對付你。”
“八叔覺得會是誰?”
“侯爺的敵人。”
“嗯?”
“也或許是老夫的敵人……又或許是楊家的,袁家的……”
楊守池又喝了一口茶,目光裡露出森然,“不管是誰,總之他們來了,藉着呂氏這個蠢貨的手一下就打到了你的痛腳上。”
他看向滿月,一字一頓地問道:“你該怎麼辦?”
滿月久久不語,過了好久才道:“我從來沒想過要與人爭鬥,其實從我死而復生那一刻起我只明白了一個道理:人善被人欺。我過去的不幸是因爲軟弱……是的,自醒來後我不想再軟弱,可我也從未打算與人去爭什麼,我不過就是想保護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不受傷害……”
她的目光漸漸明亮了起來,“是的,我就只是想保護家人,保護朋友,保護自己,八叔,人活着就這點要求算錯麼?”
捏着茶盞的手一個用力,茶盞破裂,鮮血流淌下來,小女孩柔糯的嗓音此刻帶上了一股肅殺之氣,“若要戰便戰罷!”
楊守池呆在那兒,看着汩汩鮮血從小女孩指間流出,慢慢眼前的姑娘似與七弟重合了,他想起七弟離家那夜對他說得話:“如果這是命,我信了……但!!我不認!!!”
眼前漸漸模糊,身子裡的血忽然就沸騰了起來,宦海幾經沉浮,能讓他感到激動的事不多了。
深吸了一口氣,道:“你打算怎麼做?”
“他們想要用拖字訣?”
滿月冷笑,“我偏不讓他們如意!”
抽出繡帕,攤開手,面無改色的將陷在手心的碎片一片片拔出來,“竈頭要用火不斷燒了才旺!呂氏也好,其他人也罷,他們不放過我,我也不放過他們,公平得很!”
幾個子侄輩的看着眼前的十一姑姑差不多想下跪膜拜了。
這等膽魄與豪情越過世間多少男兒啊?!
看十一娘不動聲色拔着碎片,還能跟叔公說話,我的天!大有關雲長之風!果不愧是被寧波人稱頌的楊任爾!她的骨頭是鋼的!誰都別想敲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