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梅香經雪寒

韻雅和夏丘節進屋子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滿地散落的碎瓷,瓷片上濺落星星點點血色,蒼白修長的手,染遍血色,無力地垂掛在牀頭,牀沿微微露出一片雪白的衣角,卻有大半被染上血色,那雪白與血紅相映,彷彿雪地中,紅梅獨放的堅決與慘烈。

聽到有人進屋,墨印緩緩地睜開眼睛,目光有些渙散,吃力地注視了門的方向好一會,才低聲道:“夏管事,你走近些……”說着,又禁不住的低低幾聲輕咳。

夏丘節猶豫地看了韻雅一眼,韻雅臉色也是煞白一片,愣愣地看着牀上斜斜倚靠着牀頭的那道蒼白的人影,目光中滿是驚痛,前一刻還好好的一個人,此刻,卻……

似乎感覺到夏丘節的目光,她微微扭頭,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輕輕走到牀邊,也不看牀上的人,只是俯下身子,將地上的碎瓷揀了起來,無聲地將東西給收拾好了,返身便離開墨印的房間。

“夏管事,請你走近些……”墨印目送着韻雅的背影遠去,看見夏丘節一臉尷尬地站在原地,退也不得,進也不得,又開口喊他。

夏丘節上前,順手倒了杯水送過去,卻不料墨印擺擺手,說,喝不下去。無奈下,只好又把水給放回桌子上,踏過一地殷紅,他略略猶豫:“公子還是不要擔心太多,多多歇息的好。”

墨印不理睬他:“外面……外面……情況怎麼樣了,跟我……說實話……”

“這,”他略一猶豫,擡頭,卻對上墨印凌厲的目光,只好接着,“百姓大多是回來了,房屋都有着落了,只是……”他又頓了一下。

墨印輕輕咳嗽了一聲。

他只好硬着頭皮繼續說:“只是因爲房屋被洗劫一空,很多人現在連飯都沒得吃……”

“你打算什麼辦?”

“我,我們打算先以我們自己庫存的糧食分發一些出去,之後,之後說服官府開倉賑糧。”

“如何說服?”

“這個,讓莊中的人去……”

“夏管事心中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夏丘節眉頭擰得更緊,合適的人選?有誰合適呢?山莊裡面多是些江湖莽漢來投靠,隨便讓一個人去,恐怕連禮數都不能周到,如何能去說服人呢?並且,爲了體現對官員的重視,自然也不能讓一些地位不高的人前往,因而去當說客的人選也不外乎,自己,四位堂主,公子自己這些人,而這些人中,葉七娘是女流之輩,不合適;司空寒燈還在城樓上,來不及商議;回傾少年意氣,激情有餘,而沉穩不足。如此算來,真正能用的人,不過三個,自己,嶽隱鬆,和公子……

夏丘節仍然鎖着眉頭苦想。墨印輕輕咳了一聲,成功地將他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山莊放糧的事情交給嶽堂主去辦,你到江南一帶,看看能購得多少糧食便是多少,至於說服開倉一事,我去試試,但恐怕還是要指望你在江南購得足夠的糧食回來。”

“可是,可是你的身子……”夏丘節比墨印年紀大些,口氣中不禁帶上點長者的關懷。

“不礙的,不過是跟人說說話,又不是跟人拆招。”他淡淡一笑,臉色依然蒼白如許,但這一笑,依然流轉萬千光華,“麻煩你要儘快出發,否則,恐怕會來不及。”

“來不及?”

“恩,我若是能說服官府放糧最好,若是不能,恐怕我們的糧食也撐不了多久,所以,你一定要快!”

“好。”夏丘節依然有幾分擔心,卻又一時不好說出口,見墨印的臉色漸漸越加的蒼白,只道,“我明天一早便走,公子要注意自己的身子纔是。”

墨印不在意地點點頭,忽然道:“幫我備份禮。”

“你……”

“我今晚就去看看。”

不久後,夏丘節就讓人將墨印要的禮送了過來。

而韻雅自從剛剛收了碎瓷便再沒有進墨印的屋子來過。墨印見天色不早,只好勉強撐起身子,慢慢將衣裳換過,正要出門,恰好碰上韻雅送藥過來。

她眼也不擡,從他身邊穿過,輕輕將藥碗放到桌子上,二話不說,便又往外走去。

“阿利雅。”墨印趕上幾步,一把拉住她的衣袖,看她的眼睛微微有些腫,顯然是哭過,心中不忍,輕輕將她攬入懷中,低聲道,“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韻雅小心地靠進他的懷裡,忽然面色一凝,掙開他,擡頭看他,淡淡禮節性地一笑,扭頭便走。

衣袂飛揚,他的手空了,那人影離去,他的懷抱空了,忽然覺得傷口很疼。

他緩緩的收回手,伊人離去,留他獨立落花,空留掌心一縷暗香,醉人,卻醉得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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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潔的月光落在瑩白的雪上,白色的雪邊上,挺立着幾枝紅豔的臘梅。

這些,是美景,而此時,卻絕非良辰。

寒風凜冽,如此的時候,絕不適合墨印來欣賞如此美景。

暗下攏了攏衣服,手指已凍得有些僵硬,墨印將手稍稍地往衣袖裡頭縮了縮。方纔跟幷州知縣方照直接說明了放糧的事情,他是答應得爽快,但究竟還要多久才能取得糧食,卻閃爍其辭,不肯明說,因而,取糧的日子,恐怕又是遙遙無期了。

梅花經雪,香味越加清冽。

“方大人,那大概什麼時候糧食能夠到位呢?”雖知不該一味追問,卻無奈百姓還鄉日子過得飢苦,墨印只能試探着再問了一遍。

拈起酒盞的手頓在空中,方照嘿嘿一笑:“這個……這個也不是我說得準的,這事情,還要好好合計合計……”其實朝廷上已經同意開倉放糧了,只是那日到糧倉竟發現倉中糧食不足三成,所以現在不是他不想放,而是不能放啊!

眼角一瞟,見墨印似乎還要說什麼,他一擺手,喊過一名家丁:“快,看梅花開得這麼好,去折一枝來給墨公子瞧瞧。”本來一個商人,他也不怕得什麼,只是偏偏幷州地方偏僻,幾乎所有商家都不涉足此地,唯有墨家有一部分的產業在此地經營,賦稅有大部分是由墨家上繳的,故而方照他還是得給墨印幾分面子的。

“來來來,本官敬公子一杯。”方照一舉酒杯。

身上傷勢不輕,墨印雖強撐着來這裡,可是腦中依舊是昏昏沉沉的,不能推辭地喝下這一杯酒,酒水燒入五臟六腑,涌上來一股腥氣,他微微一笑,生生地忍住已經縈繞在喉間的那股腥甜,將酒盞倒扣過來——酒一滴不剩。

方照只好陪着笑,介紹着桌上的幾樣菜餚,臉上堆着肥膩的笑容,墨印看得一陣陣噁心,卻又推辭不過,只得每樣菜都嚐了一口,卻再不動筷子。

“大人,您要的花。”

兩枝梅花,一枝雪白,一枝血紅,被小心地遞到方照手中。

褐色的梅枝上,密密麻麻地綴滿了花朵,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全開,有的未開,花瓣輕展,宛如淺淺的酒盞,託着中間纖纖花絲,幽幽花香瀰漫開來,帶着白雪清寒的味道。

梅花的香氣清幽淺淡,似有若無的遊走於寒風中。

方照細細地看着手裡的梅花,沒有擡頭,沒有看見墨印的面色倏然慘白。

心頭一絞,墨印暗自將手抵上胸口,心頭的疼痛稍稍一頓,他暗鬆口氣,卻不料,緊接着,周身接踵而至的痛楚讓他幾乎昏厥,經脈似乎被生生扭轉,骨骼彷彿被鈍刀般緩緩割磨的鈍痛,肌肉彷彿被千萬蟲蟻噬咬,他眼前一黑,卻費力地在自己的腿上狠狠擰了一把,強迫自己保持清醒,雙手扶在椅子扶手上,將扶手抓得緊緊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蒼白的手微微顫抖着。

“墨公子瞧瞧,今年這花開得真的是好。”方照說着,將梅花遞向墨印。

墨印咬牙,顫抖着手接過,湊到眼下細看,鼻間縈上梅的幽芳,淺淡的香氣,卻讓他無由地欲嘔,強自忍着,面色更是蒼白了幾分。不動聲色地將梅枝移開了一些,輕輕一笑,壓下喉頭熱血,深吸了口氣,道:“確實開得好……”話未說完,又是一波具痛,他身子微微一顫。

方照似乎要說什麼,墨印卻搶了先:“天色晚了,在下也不便多叨擾,放糧的事情,還請大人多多上心……”急促地喘了口氣,又接着道:“那在下先行告退。”

“不多呆一會嗎?”方照巴不得他走,假意挽留,卻已站起了身子,下了逐客令,“墨公子只管放心,下官自然盡力。”

墨印扶着椅子站直了身子,微微頷首:“那在下先告辭了。”

要將手中的梅花放回桌上,眼前卻忽然一黑,手中的梅枝一滑,竟落到了地上,而他卻不自知,只離了座,便向外緩緩走去。

他走得很慢,身上各種各樣的疼痛啃噬着,心口也開始悶悶地鈍痛,他不敢走得太快,一步一步,緩緩地走着,壓抑下喉頭的熱血。

從庭院到大門。

其實路並不遠了。

可是他似乎走了很久。

也許,他走的並不久,只是,他自己覺得走了很久。

緩緩地,每一步,都如踏在刀山上的艱難。

門外的夜色,比之門裡,更加淒涼。

他走到路邊,扶着牆慢慢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再也忍不住那一股子腥甜。

一股溫熱的溼意從口中噴射出去。

雪地上,濺落一地血紅,彷彿在漫山遍野的雪原中,樹枝上,那星星點點的紅梅,開的豔麗,豔麗得慘烈!

她在幾米外看着他,可是他卻沒有看見她。

她看着他沒有血色的臉,沒有血色的脣,心中緩緩地流淌開了一股疼痛。

他扶着牆,慢慢地走着,她就在他身後,慢慢地跟着。

明明不想要再管他了,他不愛惜自己,是他的事情,與她何干?她真的不想要管他了,可是,當聽到夏管事說,他獨自一人來這裡找那個方照,她的腿便由不得她了,硬是將她帶來了這裡,在門外等了一晚。

她並不是有意來這裡等着他的。

彆扭地將頭扭開,不去看他,可是,再看向他時,那本毫無血色的脣上,血色殷紅,他扶牆而立,面前的雪地上,彷彿散落一地落紅。

心中的疼痛涌了上來,涌到了眼中,眼眶裡,有暖暖的溼意。

他吃力地站着,軟軟的便要攤倒下去。

她快步走了上去,穩穩將他扶住。

他倒在她懷中,她觸到他的手,冰冷若死。

她懷中的人,面目依舊清俊如許,只是,不見得半點生氣。

天與地,白茫茫的一片。

他的面色,亦是一面雪白。

靜謐的夜裡,彷彿天地間,唯一的色彩,便是他脣邊,那蜿蜒而下的血色。

她輕輕搖着他:“墨,你怎麼了?醒醒……”

他依然迷迷糊糊的,只是在昏沉中,喃喃地念着一個名字:“阿利雅……阿利雅……對不起……阿利雅……”

她忍回眼眶中的淚水,想用手去遮住那一片刺眼的血紅,可是,血色染卻將她的手染做刺眼的血紅色。

鮮血,溫熱的鮮血,在他脣邊靜靜地淌着,落在雪地上,被融化的雪水,稀釋成淺淺的紅色,又慢慢地被凍結成淺紅色的冰塊。

她解下身上的狐裘,小心地將他裹住,將他抱起。

他很輕,她抱着他,疾步向武元山莊的方向趕去,卻不覺得吃力,只是覺得,他瘦骨嶙峋,骨頭將她的手硌得生疼。

風雪漸大,她爲他擋住風雪,低頭看着懷中的人。

彷彿所有的血色都集中的脣上,而其他地方再去半點色彩,血色流淌,溼了輕裘,甚至透過狐裘,在她指掌間滴落冰涼的溼意。

爲什麼你要來,爲什麼你一定要來,原來,你當真可以連命都不要了嗎?原來,你,當真可以忍心留下我一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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