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漆黑一團,彷彿盤古開天地之前一樣混沌。
卜杏斜在派出所置留到夜裡,上了一輛警車。車窗外什麼也看不清楚,只有兩道車燈發出的光柱,可看清車前潑了墨汁一般黑的道路。這使她想起了六年前她坐路緣的車的情景,白雪皚皚,雪花飄飄,路緣目不轉睛地盯着路面,偶然間和她說上幾句話。那時候,她有些害怕,又有些欣慰。現在,她也是這個心情。欣喜的是她終於找到賈誠信,出了一口小小的惡氣。害怕的是民警給她講了私闖民宅,毀壞財物的嚴重性。她得坐牢。坐牢,這是一件多麼不光彩的事情。給自己丟臉,給父親丟臉,給全村人丟臉。金泊村還沒有一個坐過牢的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應該是有一段崎嶇不平的道路,車很是顛簸搖晃,她兩邊的兩個民警抓着她的兩隻胳膊。是怕她跑了,還是怕碰着,她不得而知。她有一種想嘔吐的感覺,噁心。
過了許久,車在一處有樓房的院子裡停下。
燈光微弱,民警把她交給了另外兩個民警。看着他們默契的動作,想必事先他們肯定進行過溝通。那兩個民警一前一後夾着她進了一個漆黑的大門,又穿過一個過道,打開一扇沉重的鐵門。
“進去吧。”一個民警推了她一下,然後把門鎖上,發出金屬和金屬的碰撞聲。
卜杏斜意識到,這就是監獄,其實是看守所。她覺得有些頭重腳輕,踉蹌幾步,勉強站住,對着門外大喊:“天理,天理何在?”
一個民警又開開門,說:“這裡是講法律的地方。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哎呀!寶貝,你可來了。”突然間,一個妖精似的聲音從牀鋪上傳來。彷彿親人間久別重逢。藉着昏暗的燈光,卜杏斜看到,這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正和她耍眉弄眼,“我一個人,寂寞死了。寶貝,犯啥事了?”
卜杏斜沒有回答,也沒有動。在派出所的時候,手銬的一端銬着她的一隻手腕,另一端銬在鐵欄杆上。那位置不上不下,蹲下不行,站起來不行,難受的現在還腰痠腿疼。
那女子過來,摟住她的胳膊,陰陽怪氣地說:“哎呀哦,模樣還不錯。是不是跟我犯了一樣的事?”
“你犯啥事來?”
“我啊?倒黴死了。”那女子坐在牀邊,長出了一口氣,然後反問道:“你見過火車站廣場招攬遊客住宿的人嗎?”
卜杏斜搖頭,“你接客?”
“別說的這麼難聽,打發男人出差時的寂寞。”
“哦。”
“本來我是沒事的。”那女子又站起來,神色飛舞,“有個傢伙完事後,倒頭就睡。就跟死過去一樣。我翻他的錢包,有一千塊錢,我就裝在我的口袋裡了。那傢伙起來找錢,沒了,就問我要。我說沒見。他就報警。”
“你比賈誠信還渾?”
“誰是賈誠信啊?是不是要你犯事的那個傢伙?”
“不想提他。”
“哎。我倒有收穫。”那女子滔滔不絕地說:“我們臨被警察帶上走的時候,那傢伙說,當初只要你給我留下一百塊回家的路費,他也不至於報警。我恍然大悟,以後,只偷一半。”那女子說的神采飛揚,彷彿不是在牢房,而在做一場精彩地演講。
可惜,卜杏斜這個觀衆太令她失望了。那女子還未說完,卜杏斜就打起了呼嚕。
那女子嘆氣,扭着屁股也躺在鋪上,“累了吧,以後注意身體。錢是身外之物,身體纔是自己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那女子想到一邊去了。
第二天一吃過早飯,就有民警過來,打開門,卜杏斜還以爲要叫她,那民警卻指指那女子,“你,出來。”那女子走後,再沒有回來。
牢房內,靜悄悄,陰沉沉。一個小窗戶內投進一束陽光,灑在地上。鋪,是用木板搭成的。卜杏斜看了看,正常能睡8個人。緊一點,能睡10個人。再緊一點,能睡12個人。但現在,只有她一個人。孤獨、寂寞,她想起了那個女子,肯定是出去了,要不怎麼還不回來。出去多好,陽光、 藍天、微笑。啊?微笑。他想,現在,父親肯定哭成了個淚人,不,連淚也哭幹了。望眼欲穿,痛不欲生。想到這裡,她就猛踹牢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但始終沒有人應聲。她又想起了賈誠信,這個罪魁禍首。要是不是他,她現在還在金泊村,過着平平淡淡,安安靜靜的生活,哪怕和榮懷結婚,種地、放羊,也比現在好。起碼,那是自由的,想去哪裡能去哪裡。現在,唉,賈誠信,想到這裡,她大吼一聲:“我要砸爛你的狗頭。”說罷,將拳頭砸在牀板上。
說起榮懷,在金泊村,誰家小姑娘淘氣,大人就嚇唬她,“再不聽話,長大了就把你嫁給榮懷。”榮懷成了不務正業、不求上進、不討人喜歡的代名詞。那些小姑娘們,只要被這麼一嚇唬,個個都悄悄的,乖乖的聽話。有人說,看來金泊村離開榮懷還不行。社會就是由形形色色的人構成的,如果都是好人,或者都是壞人,社會將變成另一個樣子。
卜杏斜苦苦地等了兩天,直到第三天,牢門又打開。卜杏斜還以爲要叫她,卻又推進一個人來。直到此時,她才明白那女子爲什麼那天迫不及待地和她說話,這寂寞、孤獨,能把一個活生生的人困得發瘋、神經、無聊致死。還沒等這個人站穩,她霍地站起來,精神倍增地問:“你犯了什麼事了?”
那女子做了一個手掌劈下去的動作。卜杏斜倒吸一口冷氣,又退回到鋪上。
“你怕嗎?”
那話語冷冰冰的,卜杏斜打了一個寒顫,頭皮發緊,本來陰暗的牢房更加陰森,一股涼氣浸透她的身體。她沒有回答怕與不怕,而是身子往後縮了縮,眼睛直盯着她。這個人生的精幹,四十多歲,若不是說話那麼冰冷,那麼切齒,她不相信,她會做出那樣的事。
“哈哈哈啊哈,不相信吧?你呢?”
“我沒那麼嚴重,只是私闖民宅,損壞財物。”
“爲啥?”
卜杏斜把她和賈誠信的事講了,用最簡潔的語言。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說還是不說,說多還是說少。最後只能用最簡潔的語言把事情的經過講個梗概。不想,那女子狂笑,“哈哈哈……,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你害了你男人?”
“兩個人害了一個男人。”
“團伙作案?”
“不謀而合。”
“你與你的情夫害了你丈夫?”
“我與他的情婦害了我丈夫。”
“咋回事?”
“不明白吧?”中年女子惡狠狠地說,“那死鬼,辦了個鄉鎮企業剛兩年,賺了點臭錢,就兜不住了,在外邊養了只寵物。”
“什麼寵物?”
“不懂了吧?哈哈,就是狐狸精。”
卜杏斜恍然大悟,“哦”了一聲,自言自語,“第三者。”
“你說,狐狸精圖他啥?毫無疑問,錢。養就養吧,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是。可他還要和我離婚,讓她上位。你說,我能離嗎?不能。辦廠子的時候,是我和他跑貸款跑業務,沒明沒黑纔有了現在。你說,我能離嗎?不能。那狐狸精更毒,說她得不到的男人誰也別想得到。爲了不露馬腳,分三次在那死鬼的飯裡放了亞硝酸鈉。”
“那不是她投毒嗎?”
“你着急啥呢?聽我說。我讓他倆折磨地也夠嗆了。我也想讓他死。死了,那廠子就是我的。可我不知道狐狸精已下了毒藥,也在飯裡放了毒鼠藥,然後要他和我上牀做那事。目的是製造一個假象,就說他和我做那事做得累死了。我怕女兒女婿看出破綻,還保留了有他那東西的內褲,讓他們看。可就是這內褲,唉,讓我女婿起了疑心。”
“什麼疑心?”
“我女婿說,哪有夫妻間做那事還保留內褲的?非要屍檢。不僅檢出了毒鼠藥,還檢出了亞硝酸鈉。”
“哦。”卜杏斜長出一口氣。
那女子重重地坐在鋪上,“命啊,命。不過,還好。”
“還好?”
“檢出的毒鼠藥是假的。”
“假的?”
“藥裡大多是澱粉,只有少量的安眠藥成分。我的罪才輕點,要不然怎麼能不戴手銬腳鏈呢?”
“那你女婿爲啥要屍檢呢?他死了岳父,還要失去岳母?”
“他是這個企業的三把手,我女兒又是法定繼承人,我們都死了,這個企業就是他的了。”
“這樣。”
“我後悔啊。謀害親夫。這些都不說了,關鍵是自己也鋃鐺入獄。關鍵是,這個女婿還是我一眼眼看中的,硬逼着閨女嫁給他。傷心啊!傷心!人心叵測!人心叵測啊!”
卜杏斜看到,那女子落下了淚水。她想勸,卻不知道怎麼勸。鬥,這就是斗的結果,兩敗俱傷。卜杏斜和那女子誰也不說話,誰也不看誰,默默地坐着,呆若木雞。
門外有腳步聲,卜杏斜希望有人開門,最好是放她出去,哪怕是有新人進來,再講講她犯事的經過,起碼,改變一下氣氛。但腳步聲漸漸遠去,留下一片寂靜與孤獨。
直到第二天,才又聽見一個腳步聲,不,是兩個。她們的門被打開,一個獄警指着她,“你,卜杏斜,出來。”
陽光明媚,曬在卜杏斜的身上,暖洋洋的,還有些刺眼。
“走。”
“去哪?”
“跟我們走。”
車在統計局家屬院停下,路緣站在樓梯口抿着嘴和她點頭。自由了?回家了?但爲啥民警還要押着她?上了四樓,路緣站在門口,又和她會意地點了點頭。一民警對她說:“你再撞一下這個門。”那門是賈誠信家的。
卜杏斜疑惑地看那民警。
那民警說:“這家人家的人,對你有過傷害,你用撞門來發泄不滿。”
卜杏斜倒退一步,睜大眼睛,用盡力氣,“啊——”的大聲一喊往前撞。門絲毫未動。
“再來一次。”
卜杏斜又撞了一次,門依然絲毫未動。
“再來一次。”
就在這時,對面的門突然打開,卜某某跑出來,大喊:“閨女,不能撞,咱不能做那傻事了,咱是安守本分的人。”
卜某某話音剛落,路緣就給卜杏斜鼓勁,“撞。杏斜。撞。賈誠信、賈達理就在裡邊,他們欺負了你,侮辱了你,你要報仇。撞,使勁撞。撞開,我和你找他們算賬。不怕,民警也在,撞。使勁撞。”
卜某某急的瞪大了眼睛,青筋暴起,“不能撞,民警在更不能撞。閨女,咱不能撞啊。”
“撞。不怕。我支持你。撞,撞開了,你就沒事了。”路緣看着卜杏斜,握緊拳頭,“我爲你加油。”
卜杏斜牙一咬,眼一閉,“啊”的一聲,向前一衝,“嘭”的一聲撞在了門上,門依然絲毫未動。
卜杏斜拉開架勢,又要撞,民警說:“停。好了。”
卜杏斜莫名其妙,“你們想讓我撞就撞,不想讓我撞就不撞?不行,我撞。”說着,又撞。
路緣把她抱住,“聽我的,不撞了。”
卜杏斜又被送回看守所,而那兩個民警卻馬不停蹄地找到賈達理,把賈達理帶到派出所,讓他進了一個辦公室,“想一想,你有什麼沒跟我們說的,想好了,就按電鈴。”牆壁上,有一個半圓形的黑色按鈕。
賈達理琢磨,什麼意思?莫非?他的心急速跳動起來。然後,自己安慰自己,鎮靜,鎮靜。屋裡沒有書,沒有報,沒有水……坐了一陣,憋悶的厲害,在地下來回走了兩圈,心想,“我知道他們想問我什麼?”思考片刻,就按了電鈴。
民警進來,賈達理咳嗽了一下,馬上改變了主意,“我想起來了。開放前,我曾跑過黑市,倒賣過醋。”
“投機倒把罪已經取消了。說與案子有關的事。”
“那再讓我想想。”
民警走了,賈達理又坐回原處。憋悶、心躁、惴惴不安, 賈達理猶豫,“說還是不說。”權衡了再三,掂量了再掂量。唉,罷罷罷,說了哇。他又按響了電鈴。
“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話到嘴邊,賈達理又臨時變卦了,“那天一下火車,就有花裡胡哨的女子拉我去‘住宿’。我是想去,但後來沒去。”
“說與本案有關的事。”
“我想不起有什麼事?”
“給你提示一下?”
賈達理做了個打住的手勢,“讓我再想想。”
賈達理又坐回原處,看着民警的背影,滿腦子嗡嗡亂響,他忽然站起,“等等。”
民警返回。
“我,把,門上合頁的螺絲,擰走了,”
這幾天,爲了讓卜杏斜儘快出來,路緣一直在找人,或者通過他爸找人,沒有一個人拒絕說情,但沒有一個人的說情起到作用。路緣懷疑,這些人壓根就沒有給說情。要不然,憑他們的地位、能力,遠不止於不起任何作用。他鬱悶,走着走着,就到案發現場,觀察一番之後,他發現門裡門外沒有一個螺絲,他覺得奇怪,懷疑有人做了手腳,涉嫌釣魚犯法。就在自己家裡做試驗撞門,可他這麼大的一個後生都沒能撞開門,這更堅定了他的判斷,便將此事告訴了民警。民警又將賈達理家的門用螺絲擰緊,讓卜杏斜撞,結果也沒有撞開。
派出所處理的結果是各打五十大板,卜杏斜被罰款1000元,賈達理也被罰1000元。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