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開水龍頭洗臉,沒有碰一丁點那些化妝品。他打開衛生間,想說什麼,憋了半分鐘也沒說。我洗完臉,到門口打開櫃子穿上鞋,他才說,“那是我同學,衛生間裡的是我媽的。”
“你不需要解釋啊,我不是你的什麼人。你不要跟我解釋。”我打開門,要走。
“你不吃早餐了?”
“對不起,今早毀了你的早餐。”
“你不要這樣嘛。”
“不要過來。我走了,不要送我。”
6
換好衣服,下午依舊繼續。生活似乎沒有被他的出現而移轉軌跡,我爲之慶幸。
下午的客人不多,歐巴看我不悅,給我泡了一杯熱的瑪琪雅朵。在意大利語裡,瑪琪雅朵是美和純樸的意思,此刻,正合我意。他沒問什麼,我也沒解釋。
思緒萬千剛好隨着咖啡見底而平復,電話又惱得人心煩意亂。這是個紐約的號碼。
“在哪裡?”我一聽就是宮宸雋的聲音。
“一個cafe.”
“哪裡的cafe?”
“你別來找我了,我覺得我們不要見面比較好。”
“五分鐘後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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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掛了電話,這一句“五分鐘後到”真讓人摸不着頭腦。老闆提醒我去給客人點餐,他那樣的老好人,一定是看不下去我的恍惚以致怠工,才提醒我。
我趕緊又忙活起來,心裡卻無比焦慮。時針一分一秒在走,我希望他找到我,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又不希望他找過來,把他所有的八面玲瓏的世故赤裸裸地擺給我,打破我對他這五年的美好想象,把初戀情愫的青澀丟到下水道去發臭。
行人來來往往,內心恍恍惚惚。我猛地縮到內廚,假裝自己不在,他像所有揣着錢來這裡消費的上帝一樣逼近,似乎所有僕人都要俯首稱臣。無論何時,我永不願低他一等。
“她在哪?”他直衝着現在櫃檯的歐巴吼。沒等他說話,他就看見我。
我永遠記得他看我穿着工作服的樣子,臉上把輕蔑、羞恥、憐惜、憎惡、憤怒和一些我察覺不到的東西雜糅得均勻,丟向我。
“走。”他走過來一把扯起我。歐巴拉住他,他兇狠地一把推開歐巴,拉着我走開了。
一路緘默,二十分鐘的車程,似乎開了兩個世紀。停穩後,他像個紳士一樣,先下車,讓我別動,給
我開門。整個過程,表情和言語都是靜止的。習慣,大於關懷。
他一把抓起門口的紙袋子,拉着我往樓上走。健身幾年後,何止洪荒。
“所以你寧願去買些貴的東西,也不願意追出去解釋是嗎?你遇到的女人都吃這一套,所以你覺得全世界的女人都是爲了錢不要愛嗎?”我努力地冷漠地繃着,生怕柔軟的一面皮開肉綻。
他把我一把推到牀上,我害怕看到他這一面,閉起眼睛。可是,我仍然聽見了破碎的聲音。似乎,那個乾淨得一塵不染的玻璃娃娃,碎了。
這一秒,我想起了爸爸,那個時候,他看到我書包裡飛舞而出的百元大鈔,像看髒物一樣看着我。我不敢睜眼,我怕那藏不住心事的眼睛,把最惡毒的語言投擲到他瞳孔裡。或者,我怕,怕他的瞳孔本就是一個俗物,一直以爲,我自欺欺人,把它幻想得綺麗又聖潔。如今,俗物也被染成髒物了。
他像個髒物一樣剝離我最脆弱的神經和淚腺,眼角劃下一行淚水,他牀上的茶香蒸騰起來,不清新,瀰漫着縱慾感。肌膚被衣物蹭得快破皮,脖頸被堅硬的鬍鬚刮出一種怪異感,我的四肢被扭曲得幾乎支離,最後的防線在破碎邊緣。像是鍊鋼廠燒紅了的鋼筋,往毛孔裡攥。我疼得咬住他的肩膀,淚水往兩邊眼角橫飛,像夢魘一樣,叫不出,動不了。
瞬間,冷卻了。
他停下來,我睜開眼睛。他看着我婆娑的淚眼,愣住了,退開,失神地坐到牀邊。時間空白了許久,他一隻手抓起頭髮,頭皮都被揪起來,眉頭皺得突出。
目光所及,昨天沒有仔細看的頂上,有一張不大的照片。照片上,是他和一個女孩,在林肯公園演唱會上舉着熒光棒在肆意地笑。他笑得像個孩子,那個女孩放蕩不羈,金色的頭髮迎風飛揚,牙齒和瞳孔亮得反光。看着甜蜜照片翻雲覆雨,應當很快樂吧。
“那個女孩真美。”
他提了提褲子,站起來,把照片摘下來,輕緩地丟到垃圾箱裡。站在垃圾箱旁,他看着我,我沒有看他,依舊看着原本照片的方向。他抱着頭蹲下來。
“對不起。”他似乎受了極大的委屈,整個人喪氣地坐到地上,看着地板,一動不動。“可是,你不是……”
我沒有回答,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那次,你是故意不回家的是嗎?最後,你沒有去。”他呆坐在原地,“我早
該知道的,蘭子,你知不知道我這幾年……”他有些哽咽。
我靜靜地躺着,脊背把他的被子燙暖,整個人冷颼颼的。
他突然站起來,把衣服胡亂地撿起,丟到我身上,“對不起,對不起你,你快點穿起來吧,我不看你。”
我撫摸着身上的衣服,一陣屈辱感剮蹭着毛孔,漸漸,拳頭攥住衣服,“你還是把衣服丟在我身上,你們都把衣服丟在我身上!你們爲什麼都要把衣服丟在我身上!”繃了好久,崩了。我蜷縮起來,所有因爲呼吸不暢而壓抑的聲音,隨着淚水炸裂。
“對不起,對不起。”他想把衣服扒開,又不能,就手足無措。他想抱起我,懷抱伸過來。
“別碰我。”我推開他。
“好好好,我不碰你。”他推開,走到門口。“對不起,蘭子。我真的對不起你。”說完,關上門。
究竟,我不知道是誰傷害了誰,我們卻都受傷了。究竟,也沒有誰負了誰,彼此的青春卻被彼此負了。力的作用扎穿了彼此那層最看似堅韌,卻稀薄得最讓人觸碰不得的薄膜。我明白了滄海桑田的源頭,他卻不明白我。他或許是要報復我,在他盡情揮霍的時候。聲色犬馬的麻醉劑過了之後,神經活着,疼痛感也不會死。我想到無人的深夜,他一個人縮在垃圾桶旁,一邊喝酒或抽菸,一邊看那些佈滿牆面的過往,曾經燦爛或灰暗過,卻只有滿目瘡痍的結果。時間無力倒轉,他究竟怪自己或是怪我,在彼此都說不出一句話時,卻也都不重要了。畢竟,再怎麼濃墨重彩的一筆,時間沖刷,也都黯淡了。更何況,無論當時或現在,我們彼此之間連我們自己都不懂的關係,本就是一層看似堅韌,卻稀薄得最讓人觸碰不得的薄膜。
我靜靜地穿上衣服,端詳着哪幾個手袋。ZuhairMurad的裙子,miumiu的鞋,如果不是這般境況,即使不動俗念,也有俗心。所有女人在奢侈品前都是俗物。
我穿戴整齊下去,他蜷縮在沙發一角,背對着我,沒有回頭。“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他道歉的樣子讓我心軟,我皺着眉頭,趁着他沒有回頭,聲音裡沒有露出軟弱,“以後不要來那裡找我了罷!我們都變了,早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他沒有回頭,把頭埋到膝蓋裡。
我輕輕關上門,帶着迷惘,離開了這個貼着我的標籤、卻不屬於我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