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辛自那日便醒來了。
可是狐寶卻高興不起來。
這天, 他獨自坐在殿外木質長廊的邊上.
下巴枕着雙臂,他呆呆看着遠方,久久不語。
喜兒看他滿懷心事, 關心:“怎麼了?”
狐寶把臉埋進了雙臂裡。
喜兒看他沮喪得很, 不由得微微淡笑開來。
“又惹大王生氣了?”
狐寶一聽, 不想跟她說話了。
喜兒一看, 改問:“大王又惹你生氣了?”
“你沒發現這段時間他都不愛搭理我嗎?”狐寶說起來諸多不滿。
他心裡有數。
大叔果然記恨他了。
不過他想想, 又自我開解。
因爲,大叔肯親自出馬去勸殷郊和殷洪兩子代父出戰。
那就證明大叔雖然假裝不理它,卻還是有在聽他說話。
事情還是在向自己想要的方向發展啊。
想來, 他有點小得瑟,嘴角不着痕跡一抿。
“既然障礙皆一一剷除了, 你與大王留在這裡, 不走了, 不好嗎?”說到這個,喜兒就不明白了。
爲什麼狐寶執意要帶大王走呢?
留在這裡, 輔助大王,保住了朝歌,倆人一起共享榮華,豈不是更好嗎?
“當然不好!”狐寶擡脖子,一雙靈眼溜溜, 看着她。
“大叔如果繼續待在這裡, 會老死的。”
狐寶的笑容展開來, 陰柔的狐眼微微下彎:“但是時間河畔就不同了, 那個地方, 沒有日夜,大叔待在那裡, 可以長生不老,可以和我永遠都在一起哦。”
“如果他不願意呢?”
背後突來的聲音,猶如潑了狐寶一盆的冷水。
狐寶回頭一瞪,看到青巴,頓時惱氣。
這人不找茬會死嗎?
狐寶不理他。
喜兒擡眸看青巴,問:“是大王回來了嗎?”
青巴並沒有回答,而是對狐寶說:“你有沒有想過,你有你的想法,他有他的揹負,你何必強求兩人抱纏在一起,你大可以自個回去,有興致再過來看看他,不是說……”
“你知道什麼?”狐寶一下惱大了。
“我走後根本就回不來了,你知道嗎?”狐寶好大聲對青巴吼。
“時間河上水流湍急,流向不明,我若是被帶了回去,要想再見到大叔,跳下河一萬次,一萬次都未必能回到這裡來,根本就找不到路,你又知道嗎?”
那,便是永訣。
“這種悲傷是人間最痛,你明明深有體會,怎麼可以裝作不懂!”
恨恨說罷,狐寶心裡忿恨,不願再與他多言,悻悻離開。
青巴第一次聽他說出這些,心裡掂掂,轉頭目送。
喜兒踱上了長廊,來到他身邊,也看向狐寶離去的方向,對青巴:“你又何苦這樣爲難他。”
“至少……”喜兒說:“他對大王的情是真的,不是嗎?”
青巴聽來,想起了伯邑考,瞥了喜兒一眼。
末了,他並未迴應,而是往狐寶相反的方向,也離開了。
青巴回到壽仙宮中,帝辛已經回來了。
身邊的宮婢伺候着,爲帝辛解開斗篷,換下厚重的衣裳。
帝辛正對一旁的侍衛吩咐着什麼,看到青巴過來,便不再講,揮了揮手,打發侍衛離去。
侍衛是領了帝辛的旨意要去辦事的。
他對帝辛恭敬一鞠躬,馬上走開,迎面見青巴,又再稍稍行禮,看青巴有迴應,便快步往外。
這分明是急着去辦什麼。
青巴不禁多看了離去的侍衛一眼。
心裡猜罷,青巴踱到帝辛面前,問帝辛:“大王可有好消息?”
青巴問的,是帝辛去找尋兩子,可能勸得他們回來。
帝辛只是對他淡淡扯了扯嘴角,並沒有說成了與否。
而是,要那些收拾了他衣裳的人全部退下。
那些宮婢都退了下去。
帝辛對青巴:“我平日待你如何?”
青巴微怔。
他霎地有些心虛,不明白帝辛爲什麼這樣問,便說:“情同手足。”
“那你是不是什麼都願意爲我去做?”
難道是兩子皆回絕了帝辛,所以帝辛改而要他帶兵上陣?
青巴坦然,肯定:“那是自然!”
帝辛笑了。
心中欣慰,同時,他百感交集。
帝辛走開兩步,來到臺前,抓起一塊金色布帛,一掀,青巴視線所及之處,托盤上,珠光寶氣,華貴耀眼,不由得一怔。
“那就……拿着這些寶物,帶上你認爲重要的人,離開這裡,找一處好地方,好好地生活下去。”
青巴的心猛地一落。
難道?!
他眉頭一下緊蹙,不安:“那你呢?”
“青巴。”帝辛想想,頓了一頓,才說:“其實當年,是我連累了你們。”
這兩兄弟,原本與世無爭。
如果不是遇上了他,哈就不會死,青巴不會痛失親人。
“如果可以,我願意用一輩子去補償給你。”帝辛苦笑了一把,搖頭感概:“只是造化弄人,我已經沒有辦法……”
多說傷感。
帝辛吞嚥下情緒,並沒有再說什麼,而是喚來隨從,下旨擺駕摘星樓。
青巴一急,一把就抓住了想要離開的他。
衆隨從一愣。
帝辛回過頭來,兩人四目相對。
青巴想說,但是,卻從帝辛的眼神中恍然大悟,震驚之餘,放開了他。
帝辛對他苦澀一笑,便離開了。
青巴被獨自留在了那裡。
看帝辛背影,疲憊龍鍾,早已經失去了昔日的威嚴霸氣,再看那一堆珠寶,不祥預感環繞心頭,青巴心裡着實慌得緊。
後來,他拿着這一堆寶物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坐在那裡,定定地看着這些東西,他的心神,是無比煩亂。
看樣子,帝辛是決定了。
他,愧對帝辛。
爲了哈,他向狐寶無數次妥協。
揹着帝辛,做過多少違背良心的事,又對多少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讓事情落得現在這個地步。
他很愧疚,卻聽聞隔壁房間不斷傳來鐵鏈躁動撞擊聲。
又是哈。
聽聲音,像是鐵鏈快要被掙斷了的樣子。
青巴心裡難受,牙關一緊,起身踱了去。
房門大力一推,聲音驟止。
青巴走進來,哈整個人癱軟在牀上,還是那副慘兮兮的可憐模樣。
“……哥……哥……”
一聲聲,是有氣無力的叫喚。
他已經多日沒有進食。
低垂的手臂已經沒多少力氣擡起來,卻還不時動動,執着於要擺脫禁錮。
青巴看着,更是難過。
青巴走過去,想要給他喂點水,不想,拿過水壺,剛一轉身,哈突然騰起撲了上來,一張詭異蒼白的孩子臉上,獠牙大張,直接就朝他噬來。
青巴大驚,陶壺摔碎,兩人抱在一起滾落地上。
強行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青巴這才發現,哈居然爲了掙開鐵鏈自斷一臂,而另一隻手的鐵鏈早已經被哈硬生生從石牀上拔了出來。
“哈!”
青巴氣急敗壞。
哈已經失了人性。
黑洞洞的眼睛陰狠非常,蒼白龜裂的孩子臉,尖銳的鬼牙,直朝青巴喉嚨咬過來。
一番搏鬥,青巴一腳踹飛他,逃出房間。
哈跳躍跟隨,追至廳前,掀翻了木臺,寶物四散一地,他一躍便又再把青巴撲倒下去。
“嗥~~~~”
踩壓着青巴,猙獰的孩子鬼臉對着青巴狠狠咆哮。
青巴逃脫不開,慌亂中摸到了什麼,猛一轉腕,一把短刀帶鞘突然抵在了哈的喉前。
哈一怔。
這,不是一把普通的短刀。
這是御賜寶物的其中一樣,刀身刻有麒麟符,是辟邪的利器。
哈的臉漸漸變化了。
猙獰詭異的表相漸漸褪去,一雙大眼睛非常驚恐,慢慢地,哈的臉上恢復了人原本應該有的氣色。
“哥……哥……”哈的淚不斷的自臉上滑落,一直道歉,放開了青巴,委屈得很,耷拉着眉頭,退開來:“我只是很餓……只是很餓……很餓很餓……”
青巴心裡狂跳,喘着,狼狽得很,心惶爬着坐起來。
看樣子,哈也被他嚇壞了。
看着眼前的哈,和剛纔的鬼娃簡直就是判若兩人。
青巴的心,痛苦不已,不禁熱淚盈眶。
……這是要拿他怎麼辦?
這是要拿他怎麼辦?!
青巴艱難地吞嚥着自己的情緒,眨着發熱的眼睛,緩緩放下了自己手上的短刀。
哈一直盯着他手上的動作。
看他願意把麒麟短刀放下,一雙孩子眼中閃過了一絲什麼。
“……哥不怪你。”
青巴的手輕輕地摸到了哈的腦袋上。
這一張,膽怯委屈的小臉,一直落淚,看上去是那麼地可憐,那麼地無助。
青巴的心裡很自責,好難過。
他伸出雙臂,低聲:“來……”
哈伸出雙臂,一把抱住了青巴。
兄弟至親,相擁的感覺,是如此地真實。
青巴好捨不得。
彷彿,還是以前,哈,從來不曾死去。
“我不怪你……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你都是我最重要的弟弟,真的……”
聽青巴說着,哈的小小下巴枕在青巴的肩膀上,臉,漸漸地,越發地蒼白。
皮下,如有什麼涌動,血管慢慢如樹藤突起,整張孩子臉越發猙獰。
一雙孩子眼沒有了眼白,眼眶萎縮,黑色詭異。
轉動脖子,哈的鬼牙,無聲無息,對準了青巴的頸項。
青巴聲音哽咽,雙脣不斷顫抖着,緊抱了他,在他耳邊低聲:“對不起……”
哈突然一怔,孩子眼一下瞪得老大。
血色,自他胸膛沿着刀身上的麒麟圖騰蔓延滴落。
麒麟圖騰遇上邪血,金光一閃,短刃如有靈性,竟自動捅穿了哈的身體,飛出插在了牆壁上。
難以置信的哈,吐盡最後一口黑氣,臨終前,手一把揪緊了青巴的衣裳。
很快,小手癱落。
哈,沒有了氣息。
失而復得再次失去的痛,讓青巴徹底崩潰,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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