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賊如果能打下濟寧城,那才真是見鬼了,大明朝還沒窩囊到那個份上。
不說濟寧的城牆有多高、護城河有多深,只說這裡的兵力吧。此地有京操軍一千六百餘人,運糧軍二千三百餘人,城守軍六百餘人,屯田軍四百餘人。
以上只是紙面兵力,肯定有空餉現象,而且吃空餉的還不少。
但是,就在半個月前,臨清指揮使宗敏,帶着臨清守備兵力全過來了。滿打滿算,前後相加,濟寧州的紙面兵力高達八千!
濟寧的這些兵卒,山東巡撫是無法調走的,因爲他們還肩負馳援兗州的責任——兗州是魯王駐地。
當代魯王叫做朱陽鑄,青史留名,只不過留下的名聲不太光彩。
三十二年前,魯王、王妃與外人同飲。酒醉之後,宮人朱花榮、軍人袁彬、王妃兄長張時舉,居然在魯王宮裡搞多人運動,被棲霞郡主撞見並告發。
魯王和王妃究竟有沒有參與,誰都不知道,史書無載。但魯王被革去三分之二的祿米,王妃張氏被廢,袁彬斬首示衆,張時舉、朱花榮被絞死,其餘人等發配充軍,長史以下全部被論罪。那些王府官吏才真的冤枉,比如說魯王長史,純粹躺着也中槍。
魯王朱陽鑄從此消停下來,修身養性,超長待機。熬死兒子,熬死孫子,後來直接由曾孫繼承魯王之位。
前不久,反賊攻打兗州,魯王與守城將士殺退逆寇。但害怕反賊再來,於是請求朝廷增加兗州守備。朝廷就把臨清州的士卒扔到濟寧,一來可以保護漕運通道,二來可以迅速馳援魯王。
此時此刻,濟寧有三個指揮使,四個指揮同知,六個指揮僉事,一個兵備副使,一個漕運參將,兩個經歷,兩個鎮撫,十多個千戶,七十多個百戶!
只這些文武將官,就能單獨組成一支百人隊。
楊虎帶領手下去攻城,直接被打懵逼了,只堅持一天就選擇撤退。
離開的時候,楊虎搶了百餘艘漕船,順手燒掉一千二百餘艘漕船,把濟寧南城碼頭燒得火光沖天。
城樓上,沈復璁臉色慘白。
主動協助守城的李三郎,拍拍沈復璁的肩膀安慰道:“沈先生,不必太過憂慮,這麼大的罪責你真背不了。”
沈復璁看着不遠處的漕運參將樑璽,苦笑道:“看來,官小也有好處。”
樑璽已經一屁股坐到地上,喃喃自語道:“完了,全完了!”
樑璽還算幸運,真正的倒黴蛋,是都水分司主事王寵。這位老兄太過負責,反賊來了,他還帶領手下搶運漕糧,結果被反賊當場抓住。
趙鐩親自審訊王寵,發現這位主事沒有劣跡,反而還是一員幹吏。趙鐩打算將其招攬到自己麾下,專門負責給反賊督糧,結果王寵寧死不從,趙鐩一聲嘆息便把王寵給放了。
被反賊抓住,又被反賊釋放,怕是說閒話的不少。
楊虎、趙鐩率衆離開之後,李三郎立即帶着豹貓北上,生怕走得慢了又被反賊堵住。
當李應來到京城的時候,兵部的處罰也下來了:漕運總兵兼鎮遠侯顧仕隆、漕運參將樑璽、都御史張縉、山東鎮守太監、山東巡撫、山東布政使、山東按察使、濟寧知州、濟寧同知、濟寧州判、濟寧衛所軍官,以及該地的兵備道、管操領軍、城內巡捕,還有負責馳援濟寧的副總兵張俊,全部被停俸留職,令其戴罪立功!
天塌下來,沈復璁這個州判上邊,還有一堆大佬頂着呢。
但剛剛赴任,還沒領到官印,就背了這麼個處罰,沈復璁感覺自己未來的仕途怕是很坎坷。
反而是被賊寇抓住又釋放的王寵,居然無功無過,因爲他已經恪盡職守了。
眼見副總兵張俊被停俸處理,許泰、馮禎和郤永這三位邊將,立即打起全部精神追擊逆寇。很快擒斬二千餘賊,生擒賊首朱千戶(榜上有名的反賊,擒之可官升三級)。
……
京郊。
周衝指着前方的一片良田,欣喜道:“二哥,那便是咱家的私田。十畝雖然不多,卻也在京城有了產業,今後可將老爺、夫人接來享福。”
不止有田,還有佃戶。
拖家帶口一共三人,穿着打補丁的衣服,前來給王淵下跪磕頭:“小民張方,拜見大老爺!”
“都起來吧。”王淵說道。
皇帝賜田經常論“傾”,十畝良田真不多,以古代的產量和租賦,也根本養不活幾口人。
王淵這十畝賜田在北京東郊,緊挨着壩河,灌溉還是很方便的。以前屬於劉瑾私佔的民田,劉瑾倒臺之後被充公,可惜被奪田的農民依舊是佃戶。
這些佃戶已經屬於賤籍,現在依附於王淵,擁有一定的人身權利,嚴格來講屬於半奴僕狀態。
王淵可不會傻到跟封建制度抗爭,他只問:“你們以前交租幾何?可需應賦役?”
一箇中年漢子說:“回大老爺的話,一畝地繳麥八斗、繳粟七鬥,不需要再應賦役。”
明代北方之田,春麥秋粟,平均畝產一石有餘,合起來就是年產兩石。雖然這些良田的畝產遠高於平均數,但劉瑾和官府之前收的田租也高,幾乎已經是總產量的七成。
眼前這個三口之家,老幼皆已亡故,只剩一對中年夫婦和一個十多歲的少女。
他們每年辛勤耕種十畝地,只能留下小麥四石、粟米四石,也即九百多斤糧食要供三人吃一年,平均每人每天的口糧不足一斤。而且,這些糧食還需拿出一部分,用來換取油鹽等生活必需品,能保證不被餓死就算難得了。
這婦人和少女,平時必定還要紡布補貼家用,否則絕對不可能活到現在。
王淵當即說道:“我也是貧寒出身,從小隻能在山裡吃高粱,連油鹽也見不得幾分。從今往後,每畝麥租五斗、粟租五斗,你等要好生照看田地!”
三人愣了愣,隨即大喜,跪下來瘋狂給王淵磕頭。
王淵告誡道:“不可宣揚出去,旁人問起,就說田租照舊。”
“謝大老爺恩典,小民保證不亂說。”這個叫張方的佃農再次磕頭。
朱元璋那會兒規定,五品京官可免糧十四石,這十畝地到了王淵手裡根本不用交稅。
都說明朝官員俸祿很低,其實中下層官吏,即便不計算稅收減免,俸祿也是比漢朝中下層官員遠遠更高的。
那究竟低在何處?
低在官俸折鈔、以鈔折米、以布折鈔、以銀折布。就是官員的實際俸祿,用大明寶鈔的官價計算,又用寶鈔折成米糧和布匹,再按米糧和布匹來折算成銀子。
寶鈔一變成廢紙,真的要把官員給餓死!
到了明代中期,已經不敢再折寶鈔了,都是發放實際的米布。這樣一來,中下層官吏其實還行,即便不貪污也能吃飽,待遇比漢代的同級別官員更好。
真正低的是中上層官員,俸祿太少了,不貪污都吃不起肉。
“你叫什麼?”王淵問那婦人。
婦人回答:“民婦喚作張何氏。”
王淵說道:“我教你一種養雞的法子,是我老家的土辦法,過幾日再讓周衝買些雞仔過來。”
三人大駭,連忙磕頭求饒。
這就跟北方給官府養馬,貴州給土司養驢一樣,小民之家碰都不敢碰,萬一養死了就是傾家蕩產。
王淵只得解釋:“養死了不讓你們賠償。”
三人這才安心,驚魂未定的再次給王淵磕頭。
王淵無奈苦笑,帶着周衝回到城裡。
當天傍晚,天空出現異象,金星犯鬥宿,寓意兵災不斷。
這已是本月的第二次異象,就在幾天前,一顆流星墜下,在空中炸散爲三顆小星,京城百姓全都看得清楚。
百官震動,奏章如雪花般飛入內閣,請求廢棄所有皇莊,把莊田全部賜給窮苦百姓,並撤掉所有皇莊設置的非法稅卡。同時,言官們大發神威,一舉彈劾二百多名文武官員和太監勳貴。
這種接連而至的天文異象,百官必須上疏言事,包括王淵在內,不言事就屬於尸位素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