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文化發展來講,此時的山口與京都齊名。
而且,“山口文化”具有開放性,經常出版大明與朝鮮的文學宗教書籍,這是因爲大內氏壟斷了中日、朝日官方貿易。
大內氏和細川氏都“尊奉”室町幕府,本來共同擁有中日官方貿易權。一次出使只能帶三條船,經常是這次你出兩條船,下次輪到我出兩條船,聯合組成朝貢使團前往中國。
由於大內氏實力強悍,大部分時候,都是大內氏出兩條船。
前文咱們說過,有個浙江商人供貨不力,只能把兒子賠給日本人抵貨。這兒子投靠了細川氏,改名叫做宗素卿(一說叫宋素卿),因爲熟悉中國內情,於是搞出各種騷操作。
比如正德四年,細川氏不甘心只出一條船,宗素卿就提前帶一條船出發。而且宗素卿在山東登陸,違反正規朝貢流程規定,直接到北京賄賂太監劉理。當時劉瑾掌權,一千兩黃金的賄賂,竟讓宗素卿參加大祀天地的慶成宴會,導致當年的日本朝貢船破例有四條。
但劉瑾倒臺之後,靠賄賂太監擴大貿易權的細川氏,立即被文官集團打擊報復,中日官方貿易權徹底落入大內氏手中。
……
寶朝相在山口館住了兩個月,順便學習了些日語,大內氏終於把三萬兩銀子準備好。
除了白銀,還有一千柄刀劍、一千把摺扇、一千斤黃銅、五百架屏風。
日本土特產也就這些,大明商人甚至看不上屏風,稱日本特產“僅一刀一扇”而已。倒是銀子和黃銅特別多,經常用來購買大明貨物,有些中國商船乾脆直接運銀子回去。
期間,後續從杭州出發的船隊,也大部分來到福岡,只有三十六艘去了長崎。
福岡此時雖然還沒有建城,但從彌生時代開始,便是對外貿易最發達的地區,而且是日本唯一的對外官方海港。
長崎就扯淡得多,此處屬於“倭寇”老巢,敢在長崎登陸的中國海商都不咋正經。
至於京都、大阪,中國海商暫時不敢去,因爲瀨戶內海遍佈海賊。
這些海賊是《海賊王》創作的原型,他們根本沒條件進行遠洋貿易,也缺乏遠洋海船去中國搶掠。他們只敢在瀨戶內海橫行,搶劫日本國內的商船,或者登岸洗劫日本沿海地區。
日本西南一隅的津島家,浙江海船也基本不去。
津島家雖然悄悄進行中日貿易,但不走最便利的航道,而是通過琉球爲跳板,直接跟福建商人接觸。這條航道直線距離最近,可沒有洋流和季風相助,航行日期反而更長,並且更容易遭遇海難。
前後一百多艘中國商船抵達日本,頓時引起“西國”轟動,甚至消息傳到京都那邊。
如此多的貨物,大內氏、有馬氏(長崎)很難獨自吃下。大阪商人都聞風而動,聯合東瀨戶內海的海賊一起前來交易(東瀨戶內海的海賊喜歡近海貿易,西瀨戶內海的海賊專注於搶劫)。
“天使大人,京都來的鳳岡大人求見!”日本侍者手捧一封拜帖,彎腰小跑入內。
寶朝相帶來的貼身護衛接過拜帖,轉交呈上。
拜帖內容很有些意思:日本國王門心學信徒鳳岡桂陽敬拜!
師公王陽明在日本的弟子?
寶朝相感覺很稀奇,頓時笑道:“有請。”
鳳岡桂陽原本的姓氏是三條,乃室町幕府內大臣三條西實隆的第三子。父子倆都是研究儒學的,鳳岡桂陽曾跟隨使節團,一起前往中國朝貢,在寧波遇到回鄉省親的王陽明(當時王陽明被楊廷和扔去南京,順便坐海船由寧波返回餘姚探親)。
鳳岡桂陽,正是將王陽明心學引入日本的先驅者之一。
此人又瘦又矮,身高不足一米五,進屋之後恭敬作揖:“拜見上國天使!”
寶朝相頓時生出親近之心,因爲對方的漢語說得很流利。他好奇問道:“君乃陽明公之弟子?”
鳳岡桂陽遺憾道:“並未正式拜師,吾有幸跟隨了庵禪師,於杭州聆聽過陽明公教誨。”
了庵禪師,便是了庵桂梧。
日本派往中國朝貢的使團,正使必定是一個和尚。了庵桂梧當了好幾十年的正使,跟王陽明在杭州碰面時,已經有八十多歲高齡。後世日本的三田博物館,還保存有王陽明的真跡,即《送日本正使了庵和尚歸國序》。
正德時期的儒林學者,曾說:“外域朝貢大明之五百餘國,讀書者惟日本人而已。”這個日本人,特指了庵桂梧。
了庵桂梧精通禪宗學問,精通程朱理學。他跟王陽明一聊,發現王陽明居然把禪宗與理學結合,頓時驚爲天人,當即帶着鳳岡桂陽等弟子天天與之交流。
鳳岡桂陽說道:“聽聞天使乃王陽明再傳弟子,鄙人立即就從京都趕來了,希望能請教天使心學疑問。”
寶朝相也研究過心學,但並不精通,他笑道:“吾師從王門心學物理學派,專研物理一道。”
“物理學派?”鳳岡桂陽聽得滿頭霧水。
寶朝相只能解釋說:“物理學派,乃若虛公首創。大道遵循陽明心學,但更注重萬物之理,取自朱子‘具衆理而應萬物’。物理之極處無不到也,吾心之所知無不盡也,只要能精通萬物之理,便能曉天理而入聖。”
鳳岡桂陽問道:“貴派如何致良知?”
寶朝相笑答:“氣理合一而已。所謂氣理合一,便是陽明公所言知行合一。理先於天地而生,氣孕於理而演化萬物。理形而上,氣形而下,氣通理順,則天地萬物運行不悖……”
寶朝相敘述了一通物理學派宗旨,把鳳岡桂陽聽得傻愣在當場。這個,貌似跟陽明公的心學有點不一樣,真是同出一源的學問?
鳳岡桂陽當即求教數日,被幾個簡單小實驗所折服,立即呼朋喚友一起來求學。
寶朝相於是可勁兒忽悠,竟在山口館聚衆講學。他跟哥哥寶朝珍一樣,都只是秀才功名,四書五經還算紮實,暫時拋去數學跟日本人務虛談玄。
特別是他手中的千里鏡,被日本學生視爲神物,聽說這是物理學派所造,頓時請求寶朝相講解相關光學。
旬月之間,雖然因爲語言差異,導致聽課的學生不多,寶朝相的博學之名卻迅速流傳。
每當這些日本學生,請求正式拜師的時候,寶朝相都推辭:“吾不過物理學派一小卒,吾師若虛公的才學勝我萬倍。吾只學到一些物理皮毛,怎有臉面開館收徒呢?”
衆皆拜服,更對王淵本人的學識心馳神往。
當福岡那邊把船修好,賣完貨物又買貨裝船,寶朝相已經名動山口館,竟有數名日本弟子願意追隨他去中國。
大內義興也是文武全才,對兒子的文化教育極爲重視——後來,他兒子因爲戰爭失敗,從此對打仗不感興趣,整天寵信文臣而打擊武將,被陶晴賢聯合一干武將架空,落得個敗逃自殺的下場。
“天使大人,吾子義隆年方十歲,對文學和武藝都非常熱衷,”大內義興對寶朝相說,“聽聞王侍郎文武雙全,不知犬子可否拜在王侍郎門下?”
寶朝相說:“這件事情,我不能做主。”
大內義興笑道:“那就讓犬子隨天使前往杭州,請王侍郎親自定奪。”
大內義興打得一手好算盤,他想要繼續獨霸中日貿易,又聽說王淵年紀輕輕就是大明天子的寵臣,於是迫切想要搭上這一層關係。送兒子去中國拜師,只是順帶的,他還要派遣船隊去杭州交易,由家臣當面跟王淵拉關係。
十一月中旬,寶朝相率領船隊,滿載貨物返航中國。還跟着大內氏的五條商船,以及一個叫大內義隆的十歲幼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