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
王淵放下印度發來的密信,表情雖然平淡,眼神卻帶着疑惑。
莫臥兒皇帝吃了敗仗,一戰丟失十分之一國土,皇帝胡馬雍正在求購大明火器。
在王淵的印象當中,莫臥兒帝國會統一印度,這咋建國只有十多年,就被自己的叛將打得滿頭包呢?
王淵連寫幾封親筆信,一封寫給廣東巡撫王崇,讓他嚴查火器走私亂象;一封寫給大明水師,讓大明水師通知各路海商,不得把火器賣給莫臥兒;一封寫給王芳,讓他盤查所有過往貨物,古吉拉特是與莫臥兒通商的必經之地。
絕不能讓莫臥兒帝國強大起來,王淵今後還要去統治印度,遲早與莫臥兒會有一戰。
舍爾沙的叛亂,比歷史上提前三年。
此人出身於阿富汗地區,投奔巴布爾成爲莫臥兒將領,並常年在孟加拉地區打仗。打着打着,這廝開始養寇自重,沒再繼續吞併孟加拉領土,反而在莫臥兒國內擴張勢力,數年時間就發展成邊疆藩鎮。
現任莫臥兒皇帝胡馬雍,純屬智障,坐視親兄弟割據地方,坐視異族藩鎮不斷壯大。
這傻皇帝忙着發展文化藝術,偏偏他自己還是半文盲,他爹的評價是:“你的信勉強能讀。”
王芳佔據了古吉拉特的重要養馬地,地盤直接跟莫臥兒接壤。換成別的皇帝,早就警覺起來,胡馬雍竟然喜滋滋搞貿易。他調動國庫資金,大量採購中國奢侈品,甚至答應每年按貿易比例出售戰馬。
只用了一年多時間,早就已經腐化的莫臥兒貴族,爭相搶購中國奢侈商品,錢不夠就加大力度盤剝老百姓。低種姓和賤民榨不出多少油水,這些傢伙就向高種姓開刀,直接導致東部高種姓家族,勾結舍爾沙進行叛亂活動。
去年冬,舍爾沙發動叛亂戰爭,重創皇帝胡馬雍的軍隊,隨即在比哈爾自立爲王,正式建立“蘇爾王朝”。
順便一提,舍爾沙是胡馬雍的老師,這場戰爭是老師跟學生在打。
學生明顯扛不住了,只能向大明求購火器。莫臥兒帝國早就擁有火器,都是從波斯進口的火銃和火炮,但年久失修已經不堪使用,頂多再過一年半載,舍爾沙就能將莫臥兒給滅國。
三封信件寫完,王淵召見回京述職的俞大猷。
“參見太傅!”俞大猷單膝跪地。
王淵笑道:“志輔無須多禮,兵部和都督府都去報道了吧?”
俞大猷說:“已去過了。”
王淵說道:“此次調任你爲遼東總兵,不僅是爲徹查兵變之事,更是要解決遼東的勢家問題。”
俞大猷說:“請太傅示下。”
王淵說道:“我會派遣聶豹擔任遼東總督,你協助他將遼東都指揮使法辦,遼東都司今後皆由流職武官擔任。你這個總兵,還有遼東總督、遼東都指揮使,三人一起清查遼東軍田。聽話的從輕發落,不聽話的嚴肅法辦。不要怕激起兵變,有兵變你就去平定,平定不了我讓大寧邊軍幫忙!”
“是!”俞大猷表情嚴肅,知道這回責任重大。
王淵本想鈍刀子割肉,一點點替換遼東武將,結果武進士派了許多過去,迅速被遼東世襲武將拉攏腐化。
去年冬天,遼東出現大雪災,今年春天青黃不接,陸續出現“人相食”級別的災荒,遼陽、撫順、海州全部爆發兵變。說白了,就是底層軍官和普通軍戶活不下去,組織起來殺高級軍官造反搶糧。
只要仔細查看明代中後期的遼東大事記,就知道遼東問題不在異族,而在世襲武將盤剝太甚。只要出現大災,接下來必定是饑荒,再然後就是兵變搶糧。
“去吧,好生整頓遼東。”王淵揮手說。
俞大猷領命離去,隱約覺得這次任務不簡單,恐怕王淵還會有後續操作。
後續操作是啥?
藉着兵變爲由頭,將遼東總兵革職,任命俞大猷爲遼東總兵。再任命聶豹爲遼東總督,聯合俞大猷行動,將遼東都司給拿下,換一個心腹武進士去擔任。如此,遼東總督、都司、總兵,三管齊下徹查遼東軍田,不聽話的一路殺過去!
等在遼東清田完畢,立即設置遼東布政司、遼東按察司,徹底將遼東從軍管變爲民管,同時將遼東的衛所制改爲營兵制。
一旦遼東改革完成,大明就會擁有兩京十五省,多出來的兩個分別是遼東省和交趾省。
既然要玩大動作,那就跟交趾省一樣,直接在遼東搞攤丁入畝,反正殺出來的改革不懼阻力。這兩年在交趾攤丁入畝,可是因造反前後殺了一萬多人,現在交趾的士紳地主們都非常聽話。
“太傅,戶部的揭帖明細,去年歲入三千一百七十多萬兩。”毛紀笑着遞過來一份文書。
每年的秋糧,要到翌年二月結算,年末只是大致估算,如今才把去年的歲入統計出來。
王淵喜道:“真破三千萬了。”
“爲太傅賀!”毛紀、汪鋐、王廷相、張璁四位閣臣抱拳慶祝。
王淵笑道:“是爲大明賀,爲陛下賀,此亦諸位同僚之功,非我一人而能爲之。”
去年秋天,閣臣王憲病故。冬,刑部尚書顏頤壽,因病致仕歸鄉。
於是,中樞重臣再次變動。
張璁授東閣大學士,終於做了內閣輔臣,內閣排名爲:王淵,毛紀,汪鋐,王廷相,張璁。
凌相轉任兵部尚書,曾與王淵一起在遼東督理馬政。
金罍轉任刑部尚書,王淵的同年兼好友。
鄭善夫轉升倉場尚書,王淵的弟子。
桂萼轉升工部尚書,王淵的同年,曾與王淵一起在浙江開海。
常倫轉任刑部左侍郎,王淵的同年兼好友,曾一起在浙江開海。
史道轉任工部左侍郎,王淵的弟子。
硬要說王淵提拔黨羽、排除異己,那也真沒說錯,中樞重臣大部分是王淵自己人。
掌管制敕房寫詔書的,是王淵的同鄉田秋;吏部尚書何瑭,兩個兒子全拜入王淵門下;戶部尚書嚴嵩,更是早早投靠王淵;禮部尚書羅欽順,孫女嫁給了王策。
各部左侍郎,也就吏部宋滄,是楊廷和的門生。兵部方獻夫,是王陽明的弟子。禮部許瓚,純靠政績和資歷提拔。
內閣一團和氣,六部一團和氣。
這種和氣,純粹是攝於王淵權勢,暗地裡早就在爭權了。
王黨內部漸漸分出派系,雖然大家都擁護改革,但彼此利益之爭在所難免。
嚴嵩跟鄭善夫就關係惡劣,之前一個戶部尚書、一個工部左侍郎。工部由於鐵道司的設立,以及每年大量撥款興建水利和邊防,過手的錢財讓戶部看着眼紅,偏偏每次開工還要戶部支援銀兩。而且部分機構財政管轄重疊,導致戶部和工部成爲冤家死對頭。
在多次爭奪財權之後,嚴嵩和鄭善夫的鬥爭已經公開化。
如今更有意思,王淵把鄭善夫調去當倉場尚書,直接負責管理戶部的錢袋子,嚴嵩私底下甚至對王淵產生怨言。
同時,嚴嵩也明白,王淵在刻意敲打他,因爲他上次爭權越界了。
鄭善夫和方獻夫也有矛盾,純粹是學術之爭。
物理學派弟子當中,鄭善夫官做得最大;陽明心學弟子當中,方獻夫官做得最大。兩人各自發展弟子,導致中央朝廷裡面,王淵和王陽明的再傳弟子,不斷髮生學術理念爭執,漸漸影響到鄭善夫和方獻夫兩人。
另外,兵部尚書凌相,工部尚書桂萼,兩人之間已經有了私仇,都是各自那暴脾氣給鬧的。
內閣五位輔臣,除了王淵之外,其餘四個全是橡皮圖章。
可毛紀跟汪鋐這兩位橡皮圖章,仇怨越積越深厚。毛紀的內閣資歷更深厚,但加官和散階卻一直不如汪鋐,直到這兩三年才終於實現反超。汪鋐雖然能力超強,卻喜歡阿諛奉承、弄權徇私,常被自詡清流的毛紀鄙視譏諷。一來二去,兩人就槓起來,已經發展到互相揭短的地步。
至於刑部尚書金罍,可謂樹敵無數,滿朝皆是政敵。他辦事兒喜歡較真,多次懲處權貴子弟,就連皇帝最寵幸的淑妃,淑妃之父都被金罍抓進過大牢。
吏部尚書何瑭,更是一個強力MT。他本身不修邊幅、不拘小節,猶如一個邋遢的糟老頭子,在任免官員時又按政績說話,擋住了很多人的升遷通道,也讓許多重臣感到不滿,他每年收到的彈劾奏章最多!
只有禮部尚書羅欽順,做官堪稱四平八穩,朝野內外一片讚譽之聲,竟找不出一個說他壞話的。
黨內無派,千奇百怪,其實這才屬於正常。
王淵真正警惕的,並非改革被反攻倒算,而是“東林黨”有誕生的徵兆。
“東林黨”不在南京,而在中樞朝廷。
大量士紳商賈,因開海通商而暴富。他們試圖獲得政治力量,一邊培養子嗣科舉做官,一邊讓子嗣拜入高官門下。他們通過政治獻金,想要左右朝廷政策,甚至毛紀、汪鋐兩個死對頭,居然異口同聲建議降低出口關稅。
這些暴富的傢伙,有足夠的資源培養子嗣,數十年之後必然大量入朝做官,到時候滿朝都是幫商賈說話的人,豈非形同“東林黨”?
當然,這些人如今全是王淵的改革助力,他們主動跟南京“在野派”硬剛,在民間大肆鼓吹王淵改革,把皇帝和首輔吹捧爲千古罕見的明君賢相。
朱載堻的兒子繼位,恐怕有夠頭疼的,很容易被商賈階層綁架。
前陣子,朱載堻設宴邀請王淵,君臣二人在西苑閒聊。
朱載堻問:“先生,如今國庫豐盈、四海承平、萬國來朝,還有什麼須當努力的?”
王淵說道:“當防止商賈做大,防止商賈干涉朝政。”
朱載堻笑道:“先生一力開海,又自辦工廠,世人皆稱先生爲天下第一大賈。先生爲何還要警惕商賈呢?”
王淵回答:“商人逐利,即便坐擁萬金,也會與小民爭一針之利。商賈既已大興,今後商家子弟必定大量爲官,他們只會幫着士紳商賈說話。國家之利,百姓之利,皆可奪之,皆可賣之!”
朱載堻表情嚴肅起來,問道:“先生可是要抑商?”
王淵搖頭說:“不可抑之,只可控之、馭之。商賈猶如猛虎,必須關在籠中,一旦放出就會擇人而噬。陛下只需記得孟子之言,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此‘民’非士紳、非權貴、非商賈,而是天下億萬百姓。民安,則社稷穩固,則天子垂拱而治天下。民危,則國危,則天子有難,則士紳、豪強、商賈興風作浪。利小民而弱士紳、豪強、商賈之策,可爲之;害小民而利士紳、豪強、商賈之策,切不可行之!”
朱載堻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