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午一直耍到傍晚,才終於散場離席。
住城外的,必須趕在關閉城門前出去。住城內的,也必須在天黑前回到住處,否則就要違反宵禁政策。
李倌人前後唱了八首歌,陪衆士子宴飲三個時辰,常倫爲此支付十兩銀子。
這十兩銀子,包括酒菜費用,還要分些給伴奏樂隊,又要上交一部分給青樓,李倌人頂多能夠分到二兩。
是不是覺得很便宜?
二兩而已,還不夠雲南鄉試時,在青雲街租一間普通民房。
但以此時北京的物價來算,二兩銀子,能買一百多斤豬肉。南京的物價更便宜,可買豬肉兩百斤左右。而在貴陽和昆明,可買豬肉至少三百斤!
前些日子,從褚六爺那裡弄來的財貨,王淵分到現銀一百四十五兩,可在北京買到一萬一千多斤豬肉。
這樣換算,就知道是何等鉅款。
明代物價攀升,那得等到嘉靖末年,正德年間還是很便宜的。
像李倌人這種京城名伎,一個月收入至少二十兩,只要青樓願意放人,她們攢錢三五年就能爲自己贖身。
金罍若想給李倌人贖身,根本不是銀子的事情。
一來必須青樓的老闆點頭,二來必須獲得李倌人認可。
名妓與才子的美好愛情,只停留於戲曲當中,現實往往更加殘酷。
或許剛開始幾年,名妓被才子納爲小妾,彼此之間還能恩愛有加。但等到名妓年老色衰,或者才子失去新鮮感,很大概率要被棄之如履。
因此,名妓們即便遇到心儀的才子,即便才子對自己真心實意,也不會輕易答應贖身爲妾。
前輩們的境遇太淒涼,後輩們自然要引以爲戒。許多時候,名妓就算深愛一個才子,也只陪對方風花雪月數年,而且還得照價付銀子才行。
當天晚上,一些士子選擇就此離開,一些士子選擇留在聚賢樓過夜。
李倌人照例是不陪宿的,她賣藝不賣身。只有兩種情況例外,一是她確實喜歡那個客人,二是客人來頭太大無法拒絕。
比如王淵,以一首《臨江仙》獲得李倌人欽慕,他今晚若想留下,只要給足了銀子,便能與李倌人共度良宵。
至於金罍這種才子,必須展開追求攻勢。隔三差五花錢來聽歌,花錢讓李倌人陪酒,還要展現自己的才華和真心,大概兩三個月就能做入幕之賓。
而普通商人,若無權貴背景,那就非常抱歉了。花錢請李倌人唱歌陪酒可以,陪宿則純屬癡心妄想,砸再多銀子都不可能。
因爲青樓做的是長久生意,名伎也需要積攢口碑和身價,吊胃口可以提升逼格啊。最頂級的名伎,便到了三四十歲,純靠技藝和名頭,亦能讓富商顯貴們趨之若鶩。
金罍走出聚賢樓,一步三回頭,明顯已經陷進去了。
“怎麼,還留戀不想走?”王淵笑問。
金罍不再害羞,厚着臉皮說:“餘音繞樑,三日不絕,片刻之間怎能不留戀。”
常倫提醒道:“伯器兄,玩玩可以,切莫沉迷其中。這位李倌人還算品性端正,你若真對她有意,花兩三個月時間去追求,再給她贖身、納她爲妾即可。若是三個月還不能打動芳心,不願爲了你而從良,那就絕對不能再碰,因爲她會讓你荒廢好幾年光陰!”
“明卿兄說笑了,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欣賞李倌人的歌聲而已。”金罍打死都不承認。
山西監生袁繼芳大笑:“哈哈,我等明白,金兄勿須解釋太多。”
一路上,衆士子談論着李倌人的唱腔,又一路唱着小曲兒各自散去。
士子唱小曲兒,並非什麼丟臉的事情,別像唐伯虎那樣整天鑽窯子就行。
既被稱爲“時尚小令”,自是風靡全階層的,《萬曆野獲編》就描述了小曲的流行情況:“不問南北,不問男女,不問老幼良賤,人人習之,亦人人喜聽之,以至刊佈成集,舉世傳誦,沁人心腑。”
當然,小曲又被稱爲俗曲,官方正規場合不允許出現。
金罍乃是才子,精通詞曲,那他就必然精通音律。直到出了崇文門,金罍都還在念叨:“北京之曲,果真大異於南京之曲。”
王淵和鄒木都不感興趣,懶得捧哏。
只有張贇很給面子,問道:“有何不同?”
金罍立即順着說下去:“就拿李小姐唱的倒數第二首來講,此曲牌名曰《掛枝兒》。南曲婉麗嫵媚、一唱三嘆,而北曲則蒼勁雄美。便是閨怨之詞,北曲也更加乾脆爽利!變化最大的,其實是《山坡羊》。”
張贇繼續捧哏:“《山坡羊》又有何變化?”
金罍笑着解釋:“唐寅那首《山坡羊》,南曲唱得婉轉悱惻。而傳到北京,則帶着北曲風采,古琴、琵琶之音變多,更加清爽活潑一些。”
張贇讚歎道:“伯器兄真是博學!”
金罍被拍得很高興,謙虛道:“略通音律而已。”
張贇首先回到自己租住的民房,剩下三人則往城外客棧而去。
此時已經天黑,城外不設宵禁,這屬於治安最差的時候,各種小偷、強盜、混混出沒於街市。
大柵欄爲什麼叫大柵欄?
是因爲嘉靖年間,南郊被城牆框進去變成南城,但南城依舊不設宵禁,方便南邊來的客商晚上也能落腳。
而到了清代,南城亦設宵禁,用柵欄堵在衚衕口,方便實行宵禁政策。此地的柵欄比城內還高,被南城百姓呼爲大柵欄,這個名稱漸漸被官方所認可。
南郊只有一條真正的街道,王淵似乎已經打出名氣,這條街的混混基本都認識他。
有幾個混混已經綴上來,想要趁着夜色搞攔路搶劫。結果走得近了,藉着街邊店鋪的火光,隱隱看清居然是門板殺神,那些混混立即調頭就走。
回到客店,由於喝了不少酒,王淵躺上牀便沉沉睡去。
“劉六劉七殺來了!”
“快跑啊!”
“走水了,快救火!”
“……”
半夜,王淵突然被吵鬧聲驚醒,他起身前去開窗,發現最南端的民房火光沖天。四下傳來驚恐叫喊聲,街面上也涌出無數人羣,誰也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嘎!”
周衝來不及敲門,直接推門而入,驚慌道:“二哥,劉六劉七殺來了,快收拾行李躲避兵災。我去馬棚牽馬,免得亂軍把阿黑搶走。”
“放屁,些許馬賊怎敢來京城,定是有人借亂軍之名趁火打劫!”
王淵取來龍雀刀和犀照弓,又扔給周衝一把武器,向外疾走道:“隨我去殺賊寇!”
隔壁的金罍和鄒木也來到過道,跟周衝的慌亂不同,他們兩個都顯得非常沉着冷靜。
鄒木手裡還提着刀,見王淵全副武裝,立即說:“若虛,我助你一臂之力!”
金罍也對自己的兩位保鏢說:“你們且去殺賊。”
張鳴遠和祝倫動也不動,前者說:“我等奉老爺之命,保護公子周全,此等時刻不可擅離一步。”
王淵懶得管他們,來到馬棚牽出阿黑,策馬朝喊聲最大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