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乾清宮出來,才走了幾步,我就看見了允祥。
他就那麼淡然的看着我,好久沒有見到他。
再見,那個當初俠客的十三爺,那個爽朗的十三爺,到哪裡去了。
是不是,一切時光似水流,他現在,只是那個怡親王嗎?
想到這裡,我不禁升起了一絲惆悵。剛纔和胤禛鬥嘴都沒有過的惆悵。
那個左邊的男子看到我的目光,也回我一個目光,我有些不好意思,眼皮微微一動。就是欲走。
“你怎麼站在這裡?看什麼?乾清宮?”耳邊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多年未聽,竟然有些認不出來。
我不知道我在看什麼,在這裡的一跪讓我想起了康熙,當年他願意放我一馬,今天的胤禛也手下留情,只是再也不是舊時的模樣。
乾清宮還在,這裡只是一座冰冷的建築罷了。
就這麼怔怔又看了幾遍,直到他的聲音再一次響起,才擡起頭,有點茫然的看着允祥。
“子衿,你怎麼了,是不是四哥說你什麼了?”這個宮廷裡,恐怕只有他,纔對胤禛有這樣的感情,可以這麼明目張膽的叫他四哥。
我想要告訴自己,這一切都跟十三爺沒有任何關係。只是不可控制的,因爲這個四哥,而涌起陣陣憤怒。一切都是因爲他那個四哥!!
我狠了狠心:“怡親王,我們之前並沒有那麼熟?還請王爺叫我弟妹吧。”
半響,他纔開口:“好,那你告訴我,當年那個崇尚魏晉之風,爽朗的子衿,到哪裡去了。你說啊!!在我看來,你一直都是那個子衿,爲什麼,爲什麼,連你也會變?“
轉了身,不看他:”王爺恐怕還不知道我曾經被逼出宮吧?那個子衿早就死在外面了。我心裡清楚,那就是……自打我再回來以後,我就是另外一個我了。”
說完,越過他,大步的向宮門走去。
回到王府的時候,已是晌午。
小茹早已經備下了菜餚。允禮也坐在那裡,等着我吃飯。
本來是一個十分溫馨的氛圍,可我料想着剛纔的事情。不肯多說話。允禮也不知道怎的,只是低着頭,一口一口的趴着飯,也不說話。
吃着菜,覺得場面冷清,心裡也是冷清的緊。
一個不小心,一口菜噎在口中,我猛地咳起嗽來,打破了這桌子上的寧靜。
“怎麼樣?”
我顧不上答話,只是一個勁兒的咳嗽。
順手盛了幾扣湯,端起來就喝。
才喝了一口,舌尖就傳來滾燙的觸麻感。一時間,竟不知該是喊嗆着了還是麻着了。
允禮也急着了,連忙貼着我的背,幫我一下下的順氣。那雙手,好像是有魔力的節奏,緩着緩着,終於不咳了。
這頓飯並沒有因爲這個橋段,而改變它的主旋律,依然是有些怪異的冷。
晚間,我們頭一次,兩個人在家的情況下,分房而睡。
輾轉反側。左眼的瞳孔淚落連連。
當一個人哭了,第一滴淚從右眼流出來,那是幸福喜悅的淚;但若是從左眼流出,那是痛苦難過的淚。
敏敏出殯的那天罕見的冷。八月的初
秋,大團的烏雲迅速掠過京城鉛灰色的天空,低飛的雲絮幾乎能擦到光禿禿的樹梢。
看上去那麼恐怖,只是就是不下雪。
整齊肅穆的人流緩緩西行,沿着那冷冷的街道。我看見一排排悲哀的面孔。那些白的恐怖的素衣,看着嚇人。不曾有過的恐慌,烏鴉淒厲的叫聲,劃過送葬的隊伍。一步步艱難的前行。
等到我們送完了,再回到王府。
太陽居然奇蹟般得從厚厚的雲層中探出來,一剎那,夕陽紅的如此耀眼。就像是那濃墨重彩的血紅,就像是疲憊的人發出的血絲,還有隨處可見的素幡。
每走一步,花盆底都發出乾澀的響聲,就像是心裡堵着慌。
“你先回去,我到書房看會書。”他勉強對我笑了一笑,道:“我心裡亂得很,想一個人靜一靜。”
我凝視着他臉上的疲倦,還是應道:“好,但是不要看太晚了。”
他沒有說話,輕輕碰了一下我的面頰,緩緩轉身離去。
餘輝映滿了天際,鋪着橙色的光芒,我的心也很亂很亂,就這麼在書房外面,看着天,看着雲,看着呼哧而過的風——
書房的門被推開,我看着裡面出來的人,繼而怔住——
四目相對,他白色的長衫,在幕風中輕輕地擺盪,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我。只是脣邊,有那麼一抹牽強的苦澀。
爲什麼我們明明在眼前,卻要這樣無言以對?
爲什麼,我一直等着他來靠近我?我不能去主動靠近他呢?
“允禮?”垂下的雙手緊了又鬆,終於還是開了口,一個呼喚包含着太多的不確定。
“我只是看的累了,出來轉轉,卻發現你一個人在這兒站着。”他雖然是笑着的,只是我覺得那樣的笑,我情願不要看到。
“允禮,不想笑,就不要笑了,好不好?”我看着他的黑眸,說出了我的懇求。
“我……只是不想讓你擔心……”那嗓音裡面淡淡的憂傷。
我怔怔然,我一直以爲他生氣,我以爲他氣我,我以爲他心中有那麼一道怎麼也過不去的坎兒。
原來,他不是在氣我,也不是在彆扭,只是他也是人,也會有情緒。而那樣的情緒,他只能暗藏在心底。但,這麼善良的允禮,怎麼藏得住心事?
我的淚水在眼中翻滾,久久不肯落下,透過模糊的視線,凝望着他糾結的臉。
“別哭了,子衿。我只是需要時間而已,終有一天,我會放下的!我放不下我所屬的責任,我放不下對自己心靈的拷問。我放不下的也有你,我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
“你在氣什麼?”高高的仰頭,我用力的吸氣,抑制淚水的滑落。
他搖搖頭道:“我只是氣自己,爲何會這麼沒用……皇上後宮三千佳麗,我連三個人都沒法管好,沒法給你們安寧。”他自嘲地笑了笑道:“我就是這麼笨,對不對?”
我微微皺眉,沒有說話。其實,你已經給了我最大的安寧。皇上的妃子在波雲詭譎中的鬥爭,哪有一刻安寧的存在。
他忽然把我攬入懷中,狠狠的吸着我身上的空氣。
允禮,別這樣。你對我的好,我一直銘記
在心裡。
我沒有辦法向你承諾我會一輩子對你好,因爲我們不可能同年同月同日而去,我們之間總會有別離。可是,我想告訴你,只要我們在一起一天,我就會把我能給的,最好的,全部給你。而以後,以後的以後,誰知道。都是且顧當下。
時間漸漸的凝結,我們只是互望着,卻沒有人再開口。
驀然伸出的手掌,寬厚而安然,慢慢平靜了自己的心,將自己的手附上他的,緊緊相握。
“允禮,我想哭。”鼻尖酸酸的,眼睛酸脹。
“嗯。”
溫暖的手臂輕輕的攬着我,將我摟在懷裡,輕輕的搖着。耳畔是他平穩的心跳聲,伴着我劃下的淚水,沉寂。
事情說開了,結也解開了。所以,中國有句古話,叫做解鈴還須繫鈴人。
時間一天天的流逝。那窗外綠綠蔥蔥的色彩,也染上了金黃。
那天,去到宮裡給皇后請安的時候,才聽到幾個悉悉索索的議論聲。
“你們知道不,九爺這下是徹底不行了。聽說也撐不過多長了,也就這兩天的事情了。"
‘啪’的一聲,腦中的那根絃斷了。
我終於知道,自己忽略什麼了!
雍正四年,允禟四十三歲,而這一年的八月二十六日,便是他離開人世的日子。
他怎麼會,怎麼會死?
當年那個來者不善的找我的九爺,當年那個我與他爭鋒相對,問着九阿哥有何貴幹的九爺。
當年那個疾風我自己跳河,自己淋雨的九爺。
當年那個能夠毫不留情地說:“我既然知道你能做出此等自傷之事,我就不會允許你留在八哥身邊,我不管你對於我八哥是虛情還是假意,趁早給我斷了這份念想!!”
那個對八爺始終不離不棄的九爺。我忽然想要去送一送他。
古書上說九爺是死於保定的,殊不知,記仇的四爺,其實早已經把他運到,京城中,受着非人的折磨。
還好,那塊令牌,在胤禛最憤怒的時候,都沒有收回去。
憑着那塊令牌,我進入了一件破敗不堪的牢籠。
曾經絕代風華的九爺,此時此刻,蓬頭垢面,不用想就知道受盡了折磨和侮辱。
”九爺?“
”怎麼?你也是來看我的笑話的麼?還是跟他們一樣,看看我到底什麼時候死?我告訴你們,我偏不死,我是先皇最寵愛的宜妃所出,是堂堂的貝子爺。他胤禛憑什麼這般對我?要知道,皇上本就應該是十四弟的。要是十四弟登基,我八爺黨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你知道我每天在這裡過得什麼日子嗎?生不如死啊!你知道每天鞭笞在身體上,還每天用低劣的藥膏敷上的疼痛嗎?不,你一定不知道,因爲你是和他一夥的,你別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哈哈哈!“
”九爺,別說了,別說了。“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是爺不能說的?生無可懼,死又有何懼,老四,你儘管在狠毒些!!爺不怕你!!“
他艱難地往前挪,身後兩條清晰的血印.他兩眼圓睜,瞪着那並不存在的影子,緊攥拳頭,低聲說:“等着……”
然後暈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