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年,冬。
手緊緊握住一方綾帕。狂風吹得樹木東搖西擺,晚上我睡在牀上,聽見外面的風呼呼地吹,好像老虎在怒吼。我也久久不能夠入睡,靜靜地聽着那老虎怒吼一樣的風聲……過了很久很久,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驚醒,起身,準備倒杯茶水喝。
大概是我坐起身的響動驚醒了沉香,我聽見了她在外屋下牀的聲音。
這些日子爲了照顧我,她在外房睡着,我已有聲響,她就急忙過來看看。
“小姐,你怎麼了?”她點了一支蠟燭從外頭進來,柔聲問道。
我搖搖頭,看了看屋外:“現在幾更天了?”
“四更天了,”她點燃了臺上的燭光,“再多睡會兒吧,沉香在這兒陪着您。”
我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由她扶着從牀上下地,“我想去外面吹吹風。”
“吹風?”她一愣,隨即眉一皺,搖頭道:“不行,小姐,十四爺說叫沉香好好照顧您的,他留守甘州,不希望回來的時候看您有事啊。”
“你讓我去吧,就在外面看看,我心裡悶得慌。”我堅持道。
她緊皺着眉,卻阻止不了我,只好給我多披了件外衣道:“小姐,你不要老是這麼固執,好不好。”
我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放心,自個兒走到了外頭。
風停了,夜涼如水。北方稀稀拉拉的幾顆星星掛在夜空。北極星懸在北方的高空上,孤獨的眨着眼睛。
又到年末,在京城,在離你最近的地方,遙看着一帶星河。只是,最近的距離,亦然是最遠的距離。在十四爺的保護下,我都不能出來。康熙即便是有懷疑,只是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也就不會阻止什麼了。我不能去找十七,我能做的,只是看一看遠方,感受下,那裡,是不是有他的氣息。
“小姐,風都吹了,星星也看了,您還是回屋吧。”沉香始終不放心我,隨我一起走到了屋外。我不想讓她太爲難,點點頭,轉身回了房間。
在這兒的日子每日都很清閒,我倒又像當年幽禁生活一樣,陪伴我們只是一日幾餐,能夠說話的,就是一個小丫頭沉香。
陸遠不知道被派送到哪裡去了,一天到晚也見不到人。
一天早上,我正在院子裡面走動着,梅花疏影,煞是好看。正仰着頭自個兒看着樂,聽到外面有腳步聲響起。
平日裡除了沉香,一般人不會進來,我頭都沒偏,只是看着頭頂的梅花說:“這梅花開得真漂亮,等下要不我們摘一點做梅花糕吃。”
等了一會兒,卻沒聽見任何響動,我疑惑地轉頭,心中卻猛然像被閃電劃過。
門口站着的正是胤禮,本以爲桃花畔,柳葉纏,淡淡離愁,淡淡憂...何處是盡頭。沒想到,就這麼,見到他。
他就站在那頭緊緊擰着眉頭,眼裡帶着傷痛和驚喜地看着我,卻不眨眼,像是害怕我會在一瞬間就消失一般。
“胤……胤……”我喃喃地開口,卻怎麼都說不出後面那個“禮”字。爲什麼會這樣?他爲什麼會來?我已經沒有辦法去思考這些,只知道呆呆地看着他
。沒有任何表情。
“子衿!”他猛地快走兩步衝上來,一把將我擁入懷裡,抱得那麼緊,像是要將我揉碎在他的懷裡。我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愣愣地被他擁在懷裡,仍半張着嘴,腦袋嗡嗡地直響。找不到一點思路。
“子衿……”他伸手輕撫我的頭髮,那一聲低喚終於讓我敢去相信,此時此刻,我就是被胤禮抱着,我就是被胤禮喊着自己的名字!我忙用雙臂緊緊環住他的腰,去感受他的存在。
過了良久,他終於輕輕放開了我,一隻手撫上我的臉龐,柔聲卻又痛心地問道:“爲什麼?爲什麼要連同皇阿瑪一起來騙我?爲什麼你在十四哥這裡不讓我知道?你怎麼忍心?怎麼忍心?難道不知道我的心會痛的嗎?”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掉了下來,只知道哭着搖頭。胤禮抹了抹我的眼淚,忽地低頭,輕柔地吻在我的臉頰上,把淚水一顆顆地吻去,最後停留在我的脣上,纏綿而又熱切地吻了下去。
他的親吻已經如原來不同,帶着相思,帶着懲罰,帶着苦。
兩脣相貼,是久違的溫柔。有多久,沒有一個男人,這樣的抱過我了,有多久,沒有一個男人這樣親吻過我了。
他的親吻,就像是久旱過後的甘霖,點燃了我心中每一場的滋潤,恍若春雨,潤物細無聲。
我從來不敢奢望有朝一日還能見他,然而時隔六年,我真的見到他了!我真的見到他了……
“咳咳……”那頭的樹下帶着故意的咳嗽聲,帶着一些熟悉。
“十七阿哥,這裡是大將軍的府邸,還請您放下孟影姑娘。”
“孟…影…她…明…”十七阿哥推後半步,有點站不穩腳跟。
陸遠點點頭,鄭重的說道:“陸遠從西藏戰場而來,孟影姑娘一直是十四阿哥的紅顏知己,不是您的什麼人。還請您放尊重些。”
這小子一向吃軟也不吃硬,說話欠玲瓏,此時此刻,還真是有些欠扁。
胤禮搖搖頭,又看了看我:“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你明明是子衿的,對不對?爲什麼你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他說的是假的啊,爲什麼你會和十四阿哥在一起,你告訴我啊……”
我尚且還沒從重逢,或喜或憂中解放出來。我點點頭,又搖搖頭,還是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胤禮忽而地閉上……眼,“對不起,如果那日我……也許今天不會是這樣的局面。”
“不怪你!”我終於開了口,眼淚又漣漣地掉下來,“我沒有怪你,不是你的錯。”
胤禮深嘆一口氣,吻了吻我的額頭,蹙眉道:“我這一輩子,小的時候口吃,膽小。直到認識了你,我才感覺到人生的意義所在。我曾經以爲,我能爲你遮風擋雨,我曾以爲,我們倆是一體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曾以爲我能夠給你唯一,可是,我偏偏辜負了一個無辜的女子,子衿,你會介意嗎?要不是皇上……”他又嘆了一口氣,沒有說下去。
“要不是什麼?”我卻很想知道,便追問他。
“不說也罷,”他努力扯了扯嘴角,“沒事。”
“子衿……”
“
這裡沒有子衿,”我打斷纔開口的胤禮,笑對他道:“這裡只有孟影。”
胤禮一怔,微蹙了蹙眉,嘆氣道:“是,沒有子衿……沒有了。”
他扯了扯嘴角,看着我道:“孟影,你願不願意,跟我回去?”
“不願意。”我沒有絲毫猶豫,淡笑着直視胤禮。見他又皺起眉頭,我接着道:“京城裡有太多人認識子衿了,可是現在子衿已經死了,你說,我要是回去,我該以什麼身份回去?”
胤禮擺擺手道:“你現在已經改名換姓了,不再是子衿,爲什麼就不能出現?再說皇阿瑪也是默認你的存在,別以爲他老人家不知道你的存在,我來你這裡都是皇阿瑪的人兒,私底下告訴我的。”
我搖搖頭看向胤禮,苦笑道:“你也說了是默認了?當初是他讓我選擇的,如果我再次出現,他會昭告天下,告訴這不過是一場誤會麼?告訴天下人,這十七福晉沒有死,兜兜轉轉六年來,她又回來了麼??”
胤禮鎖眉沉思了會兒,緊握住我的手,沉聲道:“你說得我都明白,可是……”
明夕何夕,何必癡纏。未來路漫漫,卻看不到我們的未來。
我看着胤禮,輕輕抽出還被他握着的手,突然就有些不自在,雖然沒敢去看胤禮的神色,但還是能感覺到他怔了一下。
“我……”後面半句話,他沒有說出口,只是頓了頓,就打算離開。
“十七!”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叫住了他,自個兒也愣了一下才開口道:“你可以再留一會麼。”
他臉上有驚異的神色,他忽然來了個大擁抱,我剛想掙開他,他卻快速的放開了我
他扯了扯嘴角道:“這應該是最後一次抱你了吧?”見我沒有回答,他接着道:“我記得我曾經說過,我願意用我的命去換你的命。可是現在,看到你安好。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好好的,比什麼都好。十四哥是個好人,這麼多年來,他還記得你,我知道他待你好。只要你能開心,你能幸福,就算你不在我身邊又何妨呢?”
往事濃淡,色如清,已輕。經年悲喜,淨如鏡,已靜。可是,真的將我們所有的往事,一筆抹掉嗎?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心像是被狠狠捶打着,一下一下地疼,最後終於忍不住,上前靠在了他的懷裡,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
他身子僵了僵,伸手輕輕環住我道:“別說對不起,我不需要你對我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我,是你給了我一個美好的夢。跟你在一起,就像是做了一個短暫的夢。夢醒了,但是還有回憶。你會記住我的,對不對?”
我拼命點頭,淚水再次氾濫,抽泣地連連點頭。
他輕輕拍着我的背,柔聲道:“別哭,我不要看見你哭。你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讓你更開心,你這樣哭,別人還以爲我在欺負你呢。快別哭了,嗯?“
他的心思我都明白,我知道自己再哭下去也只會讓我們兩個都更難受而已,便強忍住了眼淚,努力對他綻開了一個笑容。
以後,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對不起,胤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