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晴天過後,涼風從西邊吹來,灰色的雲隨後匆忙而至,將天空密密遮住。頃刻之間,沙沙春雨,帶走了和煦的陽光。
這場雨停停下下,下下停停,一直持續到三月中旬。
京中也不甚太平。
早在二月,胤禛就授允禩爲民王,不準照宗室諸王例,圈禁離牆。頒賜在京各衙門御書匾額。宗人府爲”敦崇孝弟“。命協理大學士事務、戶部尚書張廷玉爲文淵閣大學士,仍管戶部尚書、翰林院掌院學士事。
三月,命胤禩自己改名,允禩自改名曰阿其那,其子名改爲菩薩保。食侍講俸之錢世名因作詩贈年羹堯,下令革職,發回原籍,雍正帝書”名教罪人“四字,令該地方官制匾額張掛錢氏所居之宅。
五月,雍正帝命將諭旨一道及諸臣所賦刺惡詩一併交與錢名世刊刻進呈,凡直省學校各頒一部以示鑑戒。允禟改名塞斯黑。
對於八爺黨的打擊,四爺終於做出了侮辱性的一招。
坊間有人說阿奇那、賽斯黑是豬狗的意思,其實不然。阿奇那在滿文裡是“馱物的牲口”,而允禟的賽斯黑,其實是“討人厭”的意思。因爲在胤禛看來,九爺遽然不肯改名,實在是個討人厭的傢伙。
晚風冰涼的吹過,暮色浸入水中,各人的影子迴盪在河水裡,緩緩的移動着。
輕輕碰觸着冰涼的窗戶,忽然看見上面隱約映出一張男人的面孔,頓時嚇了一跳,以爲是自己的幻覺,定神一看,那張面孔極爲熟悉。原來身後站了一個人,映在窗上的,只是他的影像。
他就站在那裡,靜靜地看着我。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突然從夢中驚醒。揮舞着雙手,哭着喊他,直到感覺到一雙手的溫度。才緊緊的抱住他,不讓他離開。
黑暗中的啜泣聲,越來越小。有溫潤的脣瓣貼在額上。
窗外的雨絲,如同纏綿的情思。
感覺他離開了,只是無懼風雨。
第二天早上,旭日東昇。難得的好天氣。只是窗戶上的霧氣還在。
允禮果然不再旁邊。撐着頭苦笑。他去上朝了吧。
小茹走進來,伺候我洗漱,銅鏡裡現出女子的模樣,不禁思忖,原來,我和他認識已經好多年了。
幾年夫妻,幾年離別,幾年重逢。
直到小茹將洗臉水拿出去倒了,我看着四周,問起爺去了哪裡。小茹笑着:“皇上今天好大的興致,說要和爺比箭術呢,下朝過後就走了。”
“走,我們也去瞅瞅熱鬧。”我一下子也來了興致。
桃花和梨花已經開了一樹,地上鋪着一層薄薄的花瓣,隨風紛紛飛舞,這樣的美麗的畫面,卻是和殺戮有關的。
正在回神之際,忽然聽見“嗖”一聲響,擡頭一看,前面突然射起一支羽箭,正中一隻黑色的大雁。
一旁伺候的太監、侍衛齊聲歡呼。一個小太監連忙奔過去拾起大雁,見那羽箭仍在腹肚上不住顫動,更是連聲讚歎。
那大雁落下的時候,箭尾是金色的,可見是胤禛的羽箭。
黑色的帶頭大雁,落下的時候,那空中本來排的好好的大雁,突然受驚。高聲哀鳴起來,整齊的一字形隊伍,頓時凌亂不已。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嗤嗤”數聲,幾隻羽箭連珠
齊發,灰黑色的羽毛在空中飄飄搖搖,四五隻大雁一齊掉了下來,撲喇喇摔在地上,濺起一地輕塵。
衆人被驚得呆了,過了好一會,才爆出一陣雷鳴般的喝彩。
“皇上的這招真是百步穿楊真是絕了!!”
“皇上春秋鼎盛,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樣看來,接下去的比賽,沒有什麼好看的了。不是允禮的箭術不行,而是他不能,比皇上行。這就是君權的壓制。
我扯了扯還看着起勁兒的小茹,悄聲道:“走吧,我們走了。”
“福晉,爲什麼要走啊,王爺還沒出箭呢?”小丫頭還不肯走呢。
我用絹布往鼻子那裡湊了湊,只說:“我有些暈血,看着那鳥兒平白無故的被箭頭射下來,也太殘酷了些。”
說着,兩人便悄悄從原路回去了。
允禮是聰明的,這些年,他謹慎小心,也沒有與四爺又利益衝突。所以,暫時,他不會動他。
我只是想起了,十八阿哥,曾經在獵場上,他說要打一隻最好的獵物送給我。只是,在喝了那碗鹿茸酒後,他便高手不退,任憑我怎麼叫喊,也追不回他小小的生命。
只能回憶。
夜晚,月亮從東邊升起。許久不見的晴空,難得掛上星星。空氣裡有着初夏,飛舞的螢火蟲。
擡起頭,看着外面的夜光突然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已經五月末了。”
“五月怎麼了?”小茹跟着看了看外面。
“沒什麼,只是想着雖然是夏天了,倒也不大熱。王爺今天不回來,我們就早些歇着吧。”
“哎,都聽主子的。”小茹一邊答應着,一邊麻利地鋪好牀鋪。
吹熄了燭火,小茹就在外面守着,房間裡就只剩下我一個人。
懷着心事,躺在牀上,良久也不能成眠。索性坐起身來。
時間過得這麼快,現在已經是雍正四年的夏天了。按照史書上的記載,哥哥會……
死亡是最公平的事情。
也是最殘忍的事情。
在這個世界上,不管少了哪一個人,日子都會照樣過。颳風下雨,星星和太陽,都不會變。
傷心的是至親至愛之人。
五月了。
離六月那麼近。
多麼快,多麼短暫,多麼殘忍的時間。
輾轉反側了無數遍,還是睡過去了。
朦朧中聽到屋裡有腳步聲,問了一句:“是誰?”
一雙溫暖的手按住肩膀,耳畔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是我,吵到你了罷?”
我揉了揉眼睛,努諾着:“現在什麼時候了,不是說今天不回來嗎?外間有你喜歡吃的,我讓小茹去幫你熱一熱。”
“不用了,我先去沐浴,你好好躺着。”
等到他走了,我叫過來今天跟着他的小太監,輕聲問:“今天你和王爺進宮,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他斟酌了一會,儘量使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描淡寫:“回主子的話,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就是一個小太監逾了矩,皇上下令將他杖斃,大家都失了興致,所以早早就散了。”
“好好兒的,皇上爲何發這麼大的脾氣?”
“奴才只聽得皇上說了一句——居心好險,欲
以非刑之名加朕。”
我心中驚疑不定,這個不是說二哥的麼??難道說,胤禛已經起了滅二哥的心思??難道,發配遠方還不夠嗎?他的心,究竟有多狠!!
既然允禮現在還不想說,那我也不好問什麼,打發着小太監下去了。
“我知道了,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他謝了恩,悄悄地退了出去。
就這麼站在窗前,暗自思忖胤禛突然發怒的原因。除了那名小太監逾矩之外,還會有什麼理由,去打死一個小太監呢。
帝王心,難測啊。
側身臥下,卻是更加睡不着了。
萬一,萬一,他真的要處死二哥,那念兒怎麼辦?二嫂怎麼辦?家裡已經沒了權勢,要怎麼立足?佟老太太約莫着也早已經不在。
他們該怎麼辦?我又該怎麼救他們?幾點溼意就這麼流出,然後,慢慢的匯成小河。
允禮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道情景。
空氣中有一種死一樣的寂靜。
我貼在他胸前,將我的所有的恐懼一一告訴他。我以爲我可以逃避,我以爲可以風花雪月,我以爲的太多了。但是一切,都是自以爲是。
過了片刻,他憐惜地攬住我微微顫抖的身子,沒有說任何話。
一陣風吹來,庭院間的千枝百蔓密密纏繞,像是有無數個聲音在吶喊,在呼喚,又像是鬼魅,在招呼着同伴。
我把身子貼的更近了,我怕,我是真的害怕。
天很快就要亮了。微藍的天空裡,閃爍着不定的微光,黎明前最後的黑暗,昭示着新的一天,又將來臨。
每一天都像是宣判,宣判着一種死亡。
隱隱約約聽得見蛙鳴聲,呱呱呱的叫的人,很是煩躁。
沒有一絲人聲,看着一邊的允禮,已經熟睡。只是,手臂還保持着抱着我的姿勢。
這深沉的可怕的寂靜,象絲線穿過身體,引起一陣又長又細的疼痛,頓頓的讓人哀鳴。
冷冰冰的沉默,籠罩着人心。
在這個夏夜裡,忽然覺得好冷,好冷。
這一夜,我幾乎沒有閤眼。
矇矇亮時,下起了霧。先是一縷一縷,片刻的工夫,濃密的白霧繞來繞去,只能看見一丈之內的景物。
一切似乎都能在霧中消失。
一切似乎,都能在霧氣裡面解決。
小茹進來,拿了絹布給我淨手,然後又預備了早膳,只是我怎麼也吃不下。
想要出去走走。
一個人撥開霧氣,在院子裡面走到這裡,走到那裡。看不到人影,就這麼茫茫然的走着,停着。
白霧在風中緩緩漂移,看到一株老銀杏樹。
雖然它的身上佈滿了各式各樣的傷疤,只是,枝條交錯的地方,還是長出了一些嫩芽。
剎那間,沉重陰暗的擔憂也變成了嫩綠的希望。是不是隻要努力,就能獲得那麼一點點可能呢??
我去找胤禛,他會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二哥全家一馬嗎??
那扇形的小葉子,在風中搖晃着,似乎在回答我,在點頭。
光明在小,我也要去盡力一試!
二哥,以前是你護着我,這次,換我護着你們,好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