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巖起初對青木觀感並不是太好,倒不是因爲青木那身舊得發白的衣服,而是他那無論什麼事情都提不起興趣的懶散樣子。
在他看來,年輕人哪怕不能像他們當過兵的那樣個個挺直了脊樑一身正氣,也應該充滿了蓬蓬勃勃的朝氣。
再看青木的樣子——頭髮雖然不油膩,但着實有點亂,簡直能養一窩小鳥在頭上;身材雖然不錯,但那背卻總是微微駝着;衣服舊點破點都不重要,但穿個趿拉板算怎麼回事?
最讓孟巖看不慣的是他臉上總帶着的那股似笑非笑的戲謔表情,還有那彷彿看穿了一切世事的超脫眼神,就好像他已經活了多少年一樣,把周圍的人在當小孩子看呢!
但史大壯一口一個“青木老師”,孟巖能感覺到史大壯對此人的信任和尊敬。在他的印象裡,能讓史大壯有這種態度的人可不多。
所以孟巖對青木很客氣。但也僅僅是客氣而已,尊重是談不大上的。
當青木拉了張椅子過來坐到他和史大壯中間時,孟岩心裡還有點不太高興。
這也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吧?
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讓孟巖目瞪口呆,不僅改變了自己對青木的看法,簡直就要把他視若神靈了。
如果罕賴子一夥人以及兩個受害人都堅持說他們的事情和藥婆沒關係,孟巖還真不好辦。把藥婆放了吧,那太丟人了,史大壯還在這兒看着呢!不放吧,沒有理由。雖然可以扣他二十四小時,但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那也沒什麼用,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一旦有人煽動附近的鄉民來請願要求放人就麻煩了。
孟巖不知道藥婆用了什麼方法使人就範,他猜測是藥物加迷幻術,因爲他剛纔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藥香味。藥婆差點讓他着了道,他非常惱怒的。丟人事小,失職事大。要不是史大壯在邊上,他難說今天會不會出個大丑。
青木一出馬,那些人立馬清醒過來了。孟巖由此對青木刮目相看,再看他的言行舉止,彷彿也不那麼怪異了。
大概異人總有異相吧!
真正讓孟巖完全折服的,是接下來青木和藥婆的表現。
他看見青木依然是那樣漫不經心地坐着,和藥婆隨意地聊了幾句。然後,就彷彿時光靜止了一般,兩個人都安靜了下來,一動也不動。那時候,藥婆手捏着蘭花指,慈眉善目的,像一尊佛像。
孟巖計算着時間,大約也就兩三分鐘吧。
兩三分鐘後,藥婆臉上的慈祥漸漸褪去,一忽兒變得震驚,一忽兒變得猙獰,一忽兒又顯得害怕了。
然後,藥婆的蘭花指放下了,渾身都哆嗦起來,彷彿在承受極大的痛苦。
“我帶回來的第一個女子是個真瘋女子,但模樣不差,我把她賣給了六降寨的李麻子,收了他四百塊錢。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藥婆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述她拐賣人口的過程,語氣裡還帶着懺悔。
“第二個女子叫劉洋花,川口人,在羊城的一個飯店打工,嫌活兒太累,我就騙她說我可以帶她去服裝廠做事,就把她帶回來了,賣給了北山口的咕犢仔,收了他三千塊。後來生了倆娃,他又給我拿了兩千。”
……
孟巖和史大壯對視了一眼,然後趕緊讓旁邊的警員做記錄。
“石灰壩的貓娃子也是我帶來的,那時候他纔不丁點大,在山城的一個商場門口玩,我給了他一顆糖就把他帶來了。賣給石灰壩的傻根家,他家媳婦不能生娃。他們給了我三千五。貓娃子現在得有十七八歲了吧。”
……
孟巖越聽越震驚,越聽越害怕。這些人有不少都是他認識的,有些女人已經四五十歲了,有些孩子也長大了,和本地人沒什麼兩樣,沒想到居然是拐來的。
二三十年間,拐賣了幾十號人,這案子翻出來可就是個驚天大案吶!
孟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運氣還是倒黴。
在他的任上,能把幾十年的積案查出來辦了,功是肯定立了。但這案子是好查不好辦,辦起來非常得罪人,搞不好就把自己給辦進去都有可能。
過去的幾任所長也許未必不知情,但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誰也沒碰這個雷。
說實話,孟巖之前也聽到過許多風聲,雖然也去查了走訪了,但他和前幾任所長一樣,打心眼裡就不願意承認真有這事兒。他們寧願去和毒販真刀真槍地對着幹,也不願意查這種案子,把附近的村寨全得罪光了。
藥婆終於說完了,疲憊得就像剛在太陽底下開墾了兩壟荒地,原本慈祥光滑的臉上佈滿了皺紋,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
她緩緩睜開眼睛看着青木,仇恨和怒火從眼睛裡噴射出來,連一旁的孟巖和史大壯都能感受到一股灼烈的難受勁。
然而,青木只是朝她嘿嘿笑了一聲。
恐懼和不安就馬上佔據了藥婆的臉,壓住了她仇恨的火焰。
她艱難地扶着桌子站起來,走到一邊,對着青木庫通一聲就跪下了。
“求求你!還給我!求你還給我!”她哀求着。
青木沒有理他,對孟巖說:“我只能做到這一步了,接下來就交給孟所長了。”
孟巖對青木的態度已經從客氣變成了恭敬,說:“青木老師放心,我一定會秉公處理,還老百姓一個公道。”
是的,公道,這是最需要的,也是最難做到的。
史大壯拍了拍孟巖的肩膀說:“難爲你了,碰上這麼個案子。”
孟巖自嘲地笑笑:“這是老天爺給我立功的機會呢!”
史大壯想起虞美人一個人在孟巖的辦公室,就站起來說:“喲,美人該等着急了。”說罷就往外走。
孟巖一時沒想起美人是誰,一邊吩咐警察押着藥婆和罕賴子一行人,一邊跟着史大壯走出去,笑道:“什麼美人?史隊難道在芒甸還有……”
史大壯說:“我哪有那福分!就是在你辦公室等我們那女孩,叫虞美人,虞剛的女兒,我這次來就是帶她走的。”
史大壯、孟巖、青木在前頭走,兩個警察押着藥婆、罕波、罕賴子等人在後面跟着,也不敢走太快。
孟巖忽然想起什麼,驚問道:“虞剛?就是穆闊集團那個二號人物虞剛?史隊你帶她女兒幹什麼?莫非……”
史大壯點頭笑道:“你想不到吧?當年要不是虞剛,死的很可能就是我們了。他的烈士證快下來了,估計過幾天就可以把他遷到烈士陵園去。”
孟巖一拍大腿,十分懊惱地說:“哎呀,早知道他是自己人……我他孃的當年還給了他一梭子……”
不要說孟巖,就連後面的罕波和罕賴子也是驚詫得不得了。
都是侉子壩的人,怎麼那個凶神惡煞的大毒梟虞剛就成了烈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