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半步。
這半步一退,一直緊繃的精神力量就鬆懈了。他感覺自己的意識飄了起來,彷彿滿樹的葉子被秋風捲到了半空,凌亂地飛舞着。
他連忙收攝心神,精神力重新凝聚起來,控制着手裡的權杖和萬千枝葉。
卷在空中的樹葉又被樹幹吸了回來,全都復原回到了各自的枝條上,在風中搖曳不停,意識中發出嘩嘩的響聲。
然而剛纔的一鬆懈還是讓他的指揮出現了問題,雖然只是意識中的一剎那,就像人眨了一下眼,時間短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在這樣緊張的戰鬥中,這點時間也是可以致命的。
一杆長矛刺進了一個野人的肚子,鮮血噴涌而出。
青木感到自己的腹部一陣疼痛,就好像那長矛刺進了他的身體一樣。這下他能夠體會砍斷章魚的腕足時,那隻章魚是什麼樣的感覺了。雖然它不會死,但疼痛是難免的。
每一個己方的人受傷或死亡,都會直接傳遞到青木的大腦中,讓他覺得是他自己受傷或者死亡了一樣。
他現在終於想明白了,爲什麼三方交戰的時候都打得如此小心謹慎了。
在人類以往的戰鬥中,只有衝鋒在前的士兵才能真正感受到死亡的威脅和傷病的痛苦,而戰爭的指揮官大多數時候都在後方的營地裡,刀不會砍到他們身上,鮮血也不會濺灑到他們身上,士兵的死亡在他們眼裡司空見慣,作爲出色的軍事指揮家,他們是冷血的,在他們的眼裡戰爭只有失敗和勝利兩種結局,至於有多少人戰死,有多少人受傷,有多少人此生只能在痛苦中苟延殘喘,那都不是最重要的,如果需要用死亡來換取一場勝利,他們不介意把手下所有的士兵都推到敵人的刺刀下。
然而在這裡,在這種章魚戰術體系中,當指揮官和戰士的意識緊密地聯合起來,每一個士兵都是指揮者的身體的一部分,士兵的感受會真真切切地傳遞到指揮官的身上來。士兵每受一次受傷,就如同指揮官受一次傷,士兵每感受到一分痛苦,指揮官的大腦裡就會模擬出同樣的一分痛苦。
當千百個士兵受傷,千百分痛苦累加起來的時候,指揮官就要承受比士兵強烈得多的痛苦,尤其是死亡。也許你可以痛快地死上一次,那只是因爲沒有人會死兩次。沒有人能承受死上兩次,甚至一百次、一千次的痛苦。
很多疾病或者正在受刑的人,都會祈求死亡快點降臨,因爲死是一了百了的事情,無論死亡多麼可怕以及難以忍受的痛苦,只要死了,就再也不會醒來,不會痛苦了。
然而,青木現在無法一了百了。他死了,卻還活着。
那個野人倒下的時候,嘴裡的鮮血像搖晃過的啤酒罐子剛打開時的泡沫一樣不停的溢出來。他臉上的肌肉扭曲着,眼神看向天空,帶着生的留戀和將死的苦痛。一根長矛刺穿了他的肚子,由於矛杆粗壯且不平直,還帶着樹上天生的倒刺,抽回去的時候連帶着勾出了他的腸子。
青木的肚子一陣痙攣,感覺自己快要死了。在他的大腦裡,此刻正看到自己的腸子掛在肚子外面的場面,大腦發出了強烈的死亡信號。
死亡的感覺包裹着他。這種感覺是如此熟悉,彷彿他曾經經歷過。然而,他還來不及在記憶中細細翻找,眼前就忽然黑了一下,腦袋像要裂開一樣地疼起來。
那是另一個野人的眼睛被箭射中了,他伸手把箭拔了出來,但眼睛卻看不見了。
還有一個野人的腮幫子也中了一箭,木箭從左臉射進去,從右臉貫穿出來,幾顆牙齒掉了,和着滿嘴的血吐了出來。
一個女野人的手臂骨折了,但她沒有倒下,用另一隻手舉着矛向前衝刺。
……
所有的這些傷殘、死亡和痛苦都在青木身上發生着,在他的腦海中模擬出來。只不過是他剛剛鬆懈了那麼一下,就一眨眼的功夫,他的隊伍裡就死了三個,傷了十來個。而那些受傷的人大概也堅持不了太久。
他不停的死,卻無法不活着。
青木強忍住所有的痛苦,發動精神力,把戰事局面撐住。但對面的敵人似乎吃定了他,精神風暴一波一波地涌來,讓他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
這時候,二打一的優勢就體現出來了。青木的弱勢讓敵人咬住他不放,司徒那邊獲得了進攻的機會,一塊塊精神巨石像炮彈一樣投了過去,他的部落的野人也發起了衝鋒,給敵人造成了不小的損失。
青木的精神壓力頓時一鬆,舒展了一下身體。他的意識體便驟然增大,變成了一株更大的樹,枝椏如萬古靈蛇般,蜿蜒着伸向了戰場,在山谷中來回亂掃,把那些肆虐的狂風掃亂。
他的腦海中聽到了對面“嗚哩哇啦德特易挺”地叫了幾句,從意識的感應來看應該是罵人的話,也只有那個強大的巫師才能把意識髒話通過精神力傳過來。
那巫師大概是發現了這兩個部落已經聯合起來,馬上收回了力量採取了守勢。他的精神力的確十分強悍,採取守勢以後,儘管青木和司徒合力,也奈何不了他。
他的精神力組成的風暴就像一個巨大的無形的能量罩,青木的精神枝條在上面梆梆的敲打,司徒的精神炮彈一顆一顆地砸在上面,卻始終無法破他的防。
三方又恢復了一種平衡狀態,大家都謹慎起來,開始放慢進攻的節奏,過了一會兒就休戰了。
青木沒有收起精神力,大樹遮天蔽日地撐開着,以防止對面發動突然襲擊。
野人們開始打掃戰場。他們把各自的同伴拖回到自己的營地裡。和別的戰爭場面所不同的是,這時候,即使不同部落的人撞到一起,也不會再打起來,而只是迅速地拖着同伴的屍體或者撿起地上的弓箭離開。
青木這邊的損失明顯是三個部落裡最大的,總共死了十幾個人,受傷的有二三十個,其中有幾個傷勢嚴重的,眼看着也快要不行了。
一些野人已經開始在地上架起火堆,把已經死掉的屍體拖到了火堆旁。
拉里夫人忽然激動起來,用野人的語言朝他們“嗚哩哇啦”地喊了幾聲,野人們便不動了,都轉頭看向青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