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鬆尾醫生在爲高橋療傷的時候顯得漫不經心,他甚至一點都不驚訝高橋爲什麼會傷成這樣。高橋的身上多處瘀血,青一塊紫一塊,滿身花斑像一隻美洲豹,他的左腮腫起老高,眉骨處裂開一道口子,樣子十分難看。換在以往,鬆尾醫生會心疼得要命,因爲高橋一直是他愛慕不已的男人,看着自己心愛的男人傷痕累累,怎麼能不心疼呢?

但是鬆尾醫生真的不心疼了,他已經心如止水,毫不所動地履行醫生的職責。他在高橋破裂的眉骨處敷了藥,貼了膠布,留了口服消炎藥,就再也沒有什麼可做的事情了。

高橋很不滿意,他認爲鬆尾醫生是在敷衍了事,這麼嚴重的傷,怎麼三下兩下就處理完了呢?

但是鬆尾醫生說:“還能怎麼樣呢?這些傷只能讓它們自己痊癒,我幫不了你。”

高橋說:“蹲着撒尿是不是很不方便?”

這種污辱性的問話已經傷害不到鬆尾醫生了,因爲鬆尾醫生覺得自己早已經死去,現在活着的是另一個鬆尾,是一具行屍走肉,屍體是不會被刺痛的。所以鬆尾醫生淡淡一笑說:“不,很好,我已經習慣了。”然後,鬆尾醫生故意扭着屁股走了出去,讓高橋躺在牀上獨自噁心。

馬爾茲的腿也受了傷,他從三米多高的通風孔跳下來的時候被地面上的角鋼刺傷了小腿,腳踝也扭傷了,好在有戰俘羣毆事件做掩護,馬爾茲告訴小敏一郎他的腿是被其他戰俘打傷的。

小敏一郎對此不置一詞,他好象不太關心馬爾茲的腿是怎麼傷的,但是他的目光有些怪異,看馬爾茲的時候就像看一隻稀有動物,他想說什麼,但卻言語閃爍,欲言又止。

馬爾茲也沒有把小敏一郎放在心上,他覺得自己手腳乾淨,新車間爆炸的整個過程沒有留下任何蛛絲螞跡,只要沒有給日本人留下把柄,他就會安然無事。

邁克也認爲整件事情做得萬無一失,現在惟一要做的是如何對付日本人的調查,這好象也沒有什麼問題,因爲所有的戰俘都不會向日本人說實話,就算高橋再厲害,拿不到證據也是枉然。

但是他們都不知道這其中已經隱藏了巨大的危機。因爲他們並不知道小敏一郎目睹了馬爾茲從新車間的通風孔跳下來這件事。

馬爾茲從新車間的通風孔往下跳的時候,小敏一郎正在車間後面的一臺廢車牀後撒尿。他先是看見馬爾茲的兩條腿從通風孔裡鑽出來,然後是他的屁股和腰,通風孔好象小了些,因爲馬爾茲的肩膀被卡住了,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把自己的肩膀從通風孔裡擠出來,這之後就順暢了,馬爾茲的整個身子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全部呈現在小敏一郎眼前。一開始小敏一郎並沒有看清這個人是誰,他只是奇怪這個人爲什麼會從這麼高的通風孔裡鑽出來,後來他看清了是馬爾茲,他同時看見通風裡冒出的濃煙,這股濃煙好象是馬爾茲引出來的,因爲這之前小敏一郎並沒有發現通風孔里正在噴吐着濃煙,他的眼睛完全被這股濃煙吸引了,以至於都沒有看清馬爾茲是怎麼跳下來又怎麼逃走的。

這之後不久新車間的房頂上就鑽出了幾條火舌,這些火舌像一把把鋒利的劍,一下子就刺穿了房頂,直到此刻小敏一郎才明確地認識到一場火災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小敏一郎太年輕,沒有足夠的經驗,他沒有馬上把馬爾茲和大火聯繫起來。他開始了瘋狂的奔跑,跑的時候大聲喊着:“着火了!”

但是這時候已經有很多人都看見了大火,站崗的哨兵已經跑到新車間門口想把門上的鎖打開,但是鐵門和鎖已經被燒得很熱,哨兵的手被燙傷了,他沒有辦法打開車間的大門。

工廠裡所有的日本士兵已經集合起來開始救火,但是晚了,爆炸聲就在這一刻響起,整座工廠都搖晃起來,日本士兵們目睹了新車間飛上天的整個過程,真是壯觀極了。

直到這時候,小敏一郎才意識到馬爾茲和這場爆炸的關係。他覺得自己太愚蠢了,腦子遲鈍得像一頭豬,他想馬上把事情向竹五雄少佐報告,但是竹五雄少佐在事故發生後兩個小時都沒有露面,這之後便傳來竹五雄少佐被抓和即將被槍斃的消息,聽到這個消息後,小敏一郎一下子清醒了。

他慶幸自己沒有見到竹五雄少佐,慶幸自己沒有把看見馬爾茲的事說出去。小敏一郎雖然年輕,也不是個正式的軍人,但他還是聰明的,他的聰明來自本能,這種發自本能的聰明其實就是自我保護。竹五雄少佐是一面最好的鏡子,如果他說出事實真相,被槍斃的不僅僅是竹五雄少佐,肯定還有他小敏一郎。

但是這件事的壓力太大了,像一座山壓在小敏一郎頭上,他最害怕的是司令部和高橋對整個事件的調查,不管調查結果如何,他都要承擔總監工應該承擔的責任,如何把責任減少到最輕,這是拯救自己的惟一辦法。

但是調查遲遲沒有開始,小敏一郎每時每刻都如坐鍼氈,夜不成眠,食不知味,短短兩天時間,人就瘦得像一隻黃鼠狼,本來身材就矮小,這一下越發地看不見人了。

爆炸發生的第三天早上,小敏一郎在院子裡暈倒了。第一個看見他暈倒的是齊敏正,齊敏正像抱小孩一樣把小敏一郎抱進辦公室,放在長椅上。

齊敏正早就看出小敏一郎有些不正常,他雖然知道小敏一郎害怕爲這次事故承擔責任,也知道竹五雄的被槍斃深深刺激了小敏一郎,但是沒想到他會怕成這個樣子。對於這個年輕的日本監工,齊敏正倒沒有多少壞印象,至少,小敏一郎不像瀨川那樣有着狼一樣的本性,做監工這麼久,小敏一郎沒有打過戰俘,也沒有過惡意刁難。現在,齊敏正打量着躺在椅子上昏睡的小敏一郎,他的臉那麼年輕,瘦弱的身體好象還沒有發育成熟,如果不是戰爭,他應該還是個學生,這讓齊敏正生出幾多感慨。

小敏一郎醒了,掙扎着坐了起來,他看上去十分虛弱,目光呆滯地看着齊敏正。

齊敏正和他對視了很久,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

“我不是一個堅強的人。”小敏一郎忽然說道。

齊敏正注視着小敏一郎:“我知道你害怕,但我覺得竹五雄少佐的死已經把事情淡化了許多,你只要應付好高橋的調查就行了。”

小敏一郎愣住了,他覺得齊敏正這個人太聰明瞭,你不用對他說什麼,他就知道你在想什麼,他問齊敏正:“你怎麼知道是高橋調查這件事?司令部和井上塬司令官不插手這件事嗎?這件事太大了。”

齊敏正一笑:“有些問題不是我能回答的,我只知道高橋會調查這件事,在高橋調查這件事之前,你應該先行一步開始調查,這麼做對你有利,你明白嗎?”

小敏一郎說:“高橋很難纏,他會把責任全部推到我身上,我的下場不會比竹五雄少佐好,這我知道。”

齊敏正說:“我倒覺得,這次事故不是人爲的。”

小敏一郎搖頭:“你怎麼知道不是人爲的?”

齊敏正說:“我想,應該是電線或者電纜引起的火災。”

小敏一郎從椅子上站起來:“不,我看見了。”

齊敏正一愣:“你看見了什麼?”

小敏一郎當即意識到說走了嘴:“不,沒什麼。”

齊敏正的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他能猜出小敏一郎沒有說出的後半句話是什麼,小敏一郎看見了,但是沒有向他的上司報告,這應該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但他不明白小敏一郎爲什麼沒有向他的上司說出真相。齊敏正當然知道這是馬爾茲乾的,雖然他沒有問過馬爾茲,但他心裡十分清楚這肯定是馬爾茲乾的。

齊敏正爲馬爾茲捏了一把汗:“你到底看見了什麼?”

小敏一郎覺得到目前爲止,他能信賴的人只有這個齊敏正,他相信齊敏正的正直,這個中國人不會做出賣別人的事情。而他,多麼需要這個人的幫助,讓他的精神不要崩潰,讓他躲過這場劫難,讓他能夠全須全尾地回到日本,想到此,小敏一郎哭了。

齊敏正什麼都明白了。他對小敏一郎說:“我建議,不管你看到什麼,都不要開口,保持沉默吧,因爲你已經沒有開口的機會了,時間已經過去兩天,如果你想把你看到的說出來,應該在事故發生後馬上就說,可你沒說,這意味着什麼,你應該明白吧?”

小敏一郎沉默着,眼淚止不住地流。

齊敏正繼續說道:“在日本,你有母親和兄弟,他們不希望你出事,你還是個孩子呢。”

小敏一郎抹了一下眼淚:“我不喜歡中國,我想早一天回到日本,可是我的結局,又會好到哪裡去呢?”

齊敏正拿了一條毛巾給小敏一郎:“這次事故,完全是因爲電線和電纜的鋪設出了問題而引起大火,車間裡有那麼多沒有來得及運走的木箱,這些木箱足以把整個車間燒成灰燼,你懂我的意思嗎?”

小敏一郎猶豫着,最後還是點了點頭說:“齊,你不會出賣我吧?”

齊敏正說:“出賣你,我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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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敏一郎想了想說:“好象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