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洲工作機械株式會社廠門口以前總是車水馬龍,現在變得門庭冷落,那些進進出出的卡車和貨車不見了,經常來廠裡督促檢查生產的日本軍需官也不見了,好幾個車間都已經停工,沒有停工的車間也只剩下一些文化不高的中國工人。另一個重大變化是戰俘們不再來勞動了,冷冷清清的車間和單調的勞動顯得死氣沉沉,老實巴交的中國工人也開始議論起戰局,他們覺得日本人的勁道不如從前了,現在車間裡連監工都沒有,據說所有可以上前線的日本人都上了前線,中國工人們開始爲自己尋找退路,他們覺得這家工廠馬上就要停工了。
齊敏正特別不適應突然冷清下來的車間。他和戰俘們相處了三年,這些熟悉的面孔突然在他面前消失了,心裡的那份空落只有自己知道。他在車牀前走來走去,腦子裡會浮現出馬爾茲的身影,他喜歡這個脾氣急躁敢作敢爲的美國軍官,從他身上,齊敏正學到了一些東西,比如幽默和樂觀,馬爾茲從沒有因爲自己是個戰俘飽受勞役之苦而垂頭喪氣,他總是把希望寄託在明天,雖然明天和今天沒有什麼區別,但馬爾茲有自己的精神世界,這個世界給了他往前走的勇氣,就算知道前面是死亡,也要把路走到頭。
齊敏正也會想起其他人,邁克,脾氣溫和,沒有太強的個性,但是有主見。約瑟夫年輕,始終相信有一天會回到美國,性格單純把事情想得很簡單。還有威廉姆,這位隨軍牧師是一個很低調的美國人,但是在一些大事上總是給馬爾茲提供最大的精神支持。
齊敏正甚至還能回憶起羅伯特和戴維斯,這兩個被日本人做了活體解剖的可憐人,他們沉默寡言膽小怕事,從來不多說一句話,每次見到齊敏正總是淺淺一笑,齊敏正對他們的印象很深。
齊敏正也開始考慮自己的後路了。他的同學在長春爲他找了一家中國工廠,待遇雖然不怎麼好,但他不計較這些,目前最大的問題是日本人,他們還沒有同意他離開滿洲工作機械株式會社,如果他擅自離開,肯定會惹出一些麻煩,他不想讓家人受到牽連,所以他暫時還無法離開。而且,據說戰俘們只是臨時放假,很快還會回到工廠勞動,齊敏正真的很想再見到他們,就算離開,也要有一個稍稍正式些的道別,他很想再次擁抱馬爾茲、擁抱邁克、約瑟夫和威廉姆那些人,把戰爭的一些消息告訴他們,目前,日本人喊得還是很高調,四處宣揚他們在太平洋戰場和東南亞戰場取得的輝煌戰果,事實上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在太平洋戰場上,盟軍開始了全面反攻,日本人已經招架不住了。在中國,戰局已成膠着狀態,日本人以守爲攻,顯得進退兩難,戰爭打不下去了。
齊敏正已經有幾個月沒有見到加藤了。表面上看,他們已經結束了一切,感情也好,恩怨也罷,都已經成了過眼煙雲。但是齊敏正心裡卻一點也不乾淨,加藤肚裡的孩子是他的一份牽掛,不管怎麼說,那是他的骨血,他第一次體會到血濃於水是什麼感覺。很多時候,他會自己勾勒出一個小孩,這個小孩從模糊到清晰,在他心裡慢慢長大。
他覺得自己是個猶柔寡斷的男人,在感情上尤其如此,所以盡力說服自己不要去想加藤和孩子。他慢慢做到了這一點,本來,他想找人打聽一下加藤的近況,但是他忍住了,就讓一切都過去吧,他不覺得自己是個無情無義的男人,是戰爭帶來的一切把人們正常的情感異化了。
算算時間,再有一個多月,該是加藤分娩的日子,齊敏正心裡感覺到亂亂的,他意識到有些東西不是想丟就能丟下的。
這天中午,齊敏正走出工廠準備找個小館子吃飯,他在工廠門口看到一個女人的背影,這是一個既陌生又眼熟的背影,齊敏正不禁放慢了腳步。那個女人沒有回頭,朝遠處的街頭張望着什麼,她穿一身中式衣服,黑褲子,陰丹士林夏布上衣,一雙圓口布鞋,剪着齊耳短髮,既像女學生,又像家庭主婦,齊敏正被這個女人的背影吸引着,站在那裡仔細打量,他覺得這應該是一個他認識的女人,但就是想不起來是誰,他在奉天基本上沒有異性朋友或熟人,能夠想起來的也就是已故中國工人小袁的妻子,但小袁的妻子十分瘦弱,眼前這個女人卻不失豐腴,齊敏正很想走過去看她一眼。
就在這時,那女人回過身來,用一雙迷茫的眼睛看着齊敏正。齊敏正驚訝極了,他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這個中式打扮的女人會是加藤由美。
他們兩個隔着幾米遠的距離互相打量着,幾個月的分離,彼此都有了陌生感,加藤的變化之大讓齊敏正感到意外,他不知道該走過去問候一下,還是默默離去。
加藤真的不是從前的加藤了。從前的加藤,早就驚叫着朝齊敏正撲過來了,但是現在的加藤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她沉默着,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更沒有走過來的意思,久別重逢的她一點都不顯得激動,她看着齊敏正,既像看着一個老熟人,也像看着一個過路人。
齊敏正在心裡告誡自己,他和加藤由美,已經真的了無瓜葛了。
齊敏正轉身走開,他的好奇心在這一刻消失了。他本想問一下加藤爲什麼會變成這副樣子,但是他不想問了,他朝另一個方向走,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加藤肚裡的孩子呢?根據時間推算,孩子應該還在加藤的肚子裡,但是加藤小腹平平,她把孩子打掉了嗎?
齊敏正停下腳步,轉過頭看着加藤,加藤已經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齊敏正猶豫片刻後追了過去,迎面攔住加藤,這個時候他驚愕地發現,加藤早已淚流滿面,她流着淚往前走,淚水已經打溼了她的衣襟。
現在,齊敏正能真切地看到加藤的臉了。加藤的臉,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光彩,她沒有化妝,素面朝天,一副憔悴的樣子,眼睛也沒有了往日的咄咄逼人,表面上看,她和一個普通的中國女人沒有什麼兩樣,她甚至開始發胖,往日的風流嫵媚蕩然無存。齊敏正驚異於她的巨大變化,一時竟不知開口說什麼,沉吟片刻後掏出自己的手絹給加藤。
加藤沒有接他的手絹。
齊敏正說:“就算不在一起了,也不至於變成仇人吧?”
加藤冷笑一聲說:“就在你轉身離去的那一刻,你已經把我徹底殺死了。原來的我還一息尚存,但是剛纔,你讓我氣絕身亡了。”
齊敏正嘆息一聲說:“話不是這麼說,加藤,你不是那種爲別人活着的人。”
加藤再次冷笑一聲:“齊敏正,你說這種話還有沒有良心啊?”
齊敏正不想戀戰,他看着加藤平平的肚子,還沒開口問,加藤自己先說了出來:“孩子沒了,孩子本來是我的希望,但是這孩子和你一樣沒有良心,他胎死腹中,把我的希望變成泡影。”說到此,加藤的眼淚再次流了下來。
齊敏正在這一刻突然意識到,戰爭再殘酷,也不能改變一個女人的自然屬性,雖然這女人是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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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找了一家熟悉的小飯館,這飯館他們以前經常來,老闆是撫順人,做一手好吃的小雞燉蘑菇,裡面放酸菜和寬粉,滿滿當當一砂鍋,足夠兩個人吃了。
加藤的情緒,在小雞燉蘑菇的香氣中慢慢平靜下來。
半個月前,加藤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下來,如果送醫院及時,孩子還有可能保住,但是當時家裡沒人,加藤又昏了過去,等她醒來打電話叫人,孩子已經死在腹中。
本來,加藤是想把孩子生下來,她不相信齊敏正會不接受自己的親生骨肉,她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齊敏正依舊拒人千里,她就帶着孩子去長春齊敏正的家。爲防止齊敏正的家人不接受她是日本人,她提前進入角色,改頭換面把自己變成中國女人,因爲這事,井上塬司令官十分生氣,說她不顧大和民族的尊嚴,給加藤家族帶來了恥辱。加藤不在乎這些,她好長時間沒去見舅舅,肚裡的孩子是她最大的希望。可以想象,孩子的夭折對加藤是一種什麼樣的打擊。
加藤最後問齊敏正:“你還想要我怎麼樣?”
齊敏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