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分明地看到有一團黑影在向自己靠近,如此清晰真實,除了那團陌生的黑影,周圍屋子裡的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他努力想躲避,但是躲不過,全身暗暗使勁卻完全如癱瘓般無力,一動不能動。
那團黑影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三元寒氣逼胸,覺得整個身體似乎已經處在一種麻痹的狀態下了。他索性不掙扎了,聽任黑影的逼近。
就在那黑影盤旋於他頭頂,突然下落之時,他兀地看到一張五官不清的人臉,慘白慘白,露出猙獰痛苦的表情,眉眼睜裂,嘴鼻扭曲。
一聲尖利悽慘、撕心裂肺的嘶嚎,突然響徹耳際,“仨……”,音頻極高,整個腦袋都被震住了,短時間內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而同時,那黑影籠罩下的慘白的鬼臉已經貼近到快碰到他鼻尖的位置。
三元脫離短暫的思維空白期,恢復了神智,立即再次咬牙使勁,專注意念搖動一下腦袋,腦袋動了一動,三元一身冷汗,從夢魘中醒過來。
那淒厲的長嘶還在耳畔餘音發聵,那慘白的鬼臉還在眼前光影回閃,三元覺得自己心跳的異常劇烈,他坐起身來,定一定心神,環顧屋內,景物依舊,黑影已經不知去向了。
“好深重的怨念,”三元喃喃自語。
低頭找到鞋子穿上。站起來兀自在屋內迷茫地踱了幾步,忽然聽到門外有悠揚的琴聲響起。心下詫異,這半夜十分,誰在我門外撫琴?
他這時心緒平靜了很多,也不覺得害怕了,披上衣服,推門出去。
奇怪,屋外的景緻居然與剛纔不同,完全是在一個全新的環境中了,四周濃霧籠罩,一片迷濛。
三元覺得亦虛亦幻,不知身處何地,腳下的土地踩上去極其鬆軟,他尋着琴聲傳來的方向走去,所到之處迷霧自然散開,露出一條小徑,和周圍的幾支幼竹,橫斜豎立,參差而排。難道自己又身在夢境之中了?
他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總知琴聲就在眼前,卻總看不真切,時而緊趕幾步,時而緩行停頓,再回頭,身後也全是迷霧,完全不能看到所住之屋。
不得已,他繼續往琴聲傳來的方向探尋,只覺得有一團光,漸漸亮起,那琴聲也越來越清晰臨近。曲調悠揚動聽,香風陣陣入鼻,全身竟恢復了暖意,背脊上的冷汗此時也都收到不知哪裡去了,那光逐漸變得柔和,繼而又豁地徹亮,三元被陡然而至的強光刺痛了雙眼,下意識地閉了下眼睛。
待再睜開眼,迷霧已不見了蹤影,只剩下稍許淡淡一層薄霧瀰漫漂浮在腳跟四周,看不清鬆軟的泥地,而這之上的空間卻十分乾淨通透,四周景物也清晰可見。
三元雖不十分確定這是哪裡,但是憑藉記憶和模糊的印象,他似乎覺得自己應該是又回到了翠仙樓。因爲剛纔去夜探翠仙樓的時候,天色已經昏黑,所以看到的景物大多是輪廓和點點燈光,此刻眼前卻是白天,三元有這個印象,自己曾經來過這裡。
茵茵綠草,矮矮粉牆,花園,亭臺,假山,流水,曲徑,迴廊,那亭中撫琴的女子……
三元走上前去,琴音緩緩而歇。女子起身,對着三元,微微一福,手中之物,正是那方繡着青梅的蘇織絲帕。
三元這時完全能夠記起來了,這個庭院,正是昨日夢中自己到過的失落絲帕之地,這女子,也正是昨日被人擄走的女子,自己夜探翠仙樓,曾經路經過此地,只是當時並不記得夢裡的許多細節,所以並沒有直接產生聯想。
此刻,他已能全然記得昨夜的夢境和今日翠仙樓中的景物,所有細節都連貫清晰。
只是這女子的面色比昨日夢中顯得更爲慘白,神情也更爲悽然。
三元向那女子作揖施禮,昨日夢中,他與這女子完全無法交流,怎麼呼叫,對方都聽不到。今日卻不同了,那女子分明也能看到他,也能聽到他了。
三元嘗試與之交談,用溫柔的語氣說道,“這位仙姑,是你引我到這裡來的嗎?”
那女子微微點頭。
三元又道,“這裡,是翠仙樓嗎?”
那女子又點頭,神色轉而黯然,略有傷心之態。
三元繼續說道,“昨日我在此處,見仙姑你被人擄走,我欲救不能。今日仙姑又施法術引我到此,是有什麼冤情要告訴我麼?如果有,不妨說與我聽。”
那女子低眉哀嘆一聲,緩啓朱脣,說道,“公子的體質異於常人,昨日我已知道,公子不要驚慌,小女子正是蔡府佛堂後巷,那個已經香消玉殞的小鳳。”
三元早已猜到,並不詫異,他唯一覺得疑惑的是,昨夜他並不能聽清夢中女子所說的話,可是此刻卻聽的十分清晰,他從獲得重瞳之後,視覺的能力增強了,但是一物抵一物,夢中的聽覺卻出奇的糟糕,他雖然知道這是因爲自己六根尚缺五根,但是總是試圖掙扎突破嗡嗡轟鳴的困擾。
可是此時,他幾乎什麼努力都沒有做,居然就能夠聽清這女子的每一句話,三元心中略有詫異。不過他只目看着她,點頭示意,並未打斷,等待她繼續講下去。
“昨日公子到後巷查驗棄屍案時,我已經感受到公子天賦異質,因此昨夜託夢與你,望公子爲我伸冤,只是昨夜魂隔陰陽,在夢界不能交談。”
夢界?三元心中暗驚,難道我此刻所在的地方,不是夢界麼?三元忍不住伸出右手,輕輕地搭在自己左臂之上,不過沒有低頭去看罷了。
“今日公子再次夜探後巷,我冒着消魂散魄的危險,捨命隨你回屋,並使用微弱的障力,攝入公子盛陽之氣,然後引公子再次來到這裡,這裡已經是三魂界了,是孤苦冤魂允許棲身的最後所在,我過了這次陽氣之後,將再也沒有能力回到這裡,所以必須要在現在把事情的所有真相告訴公子……爲的一是伸冤,二是……替笨豆乞情……請……公子……救他……”
說到這裡,小鳳略顯虛弱之色,三元趕緊扶她坐下,他心中雖然驚疑,三魂界又是什麼所在,他已知道雲夢界是夢界的第一層境界,剛纔聽小鳳這樣一說,這個三魂界估計應該是屬於冥界的第一層境界了。
三元看小鳳姑娘如此氣弱體虛,遊魂一系,便不忍心在這個時候追問她關於三魂界的問題。只是關切地說道,“你但可直言對我說,我一定有辦法爲你伸冤的。笨豆又如何受此時的牽連?他究竟是不是謀害你的人?”
小鳳搖搖頭,伸手扶住三元,三元頓時覺得背上絲絲涼意又現,見小鳳藉助他的陽氣微微恢復了體力,因而也不加拒絕,任憑她冰冷的纖手貼膚接觸。
小鳳繼續說道,“我儘快說完,避免公子受我毒害過深。”
三元點頭,重瞳深邃閃爍,流露無限溫存。
爲了避免章三元受小鳳陰體之毒侵害過深,小鳳講述整個事件的經過的時候,使用的是儘量直白簡潔的敘述,省略掉因虛弱而產生的一些斷斷續續的重複,概括出她的原話:
“我本是好人家的女兒,因爲家裡遭遇變故,被人販子層層轉賣到翠仙樓,八姑娘把我將女兒一樣看待,讓我住進了紫碟軒。”
“可是我知道八姑娘對我的好始終是需要回報的,終於有一天,八姑娘帶來了一位貴客,據說是隔壁安集鎮的首富安大官人,那安老爺一臉的暗瘡,長的其貌不揚,丫環們都說他一貫的宿花眠柳,勾欄中有名,行爲非常粗俗,喜歡凌虐施暴,曾經被他糟蹋過的女子都一個個痛不欲生,但求速死。”
“諸多的姑娘,他偏偏就看中了我,給八姑娘下了重聘要梳攏我。雖然說翠仙樓的姑娘有挑選恩客的權力,可是對於這個安大官人,所謂的擇客權就作廢了。八姑娘極力巴結,對我哄勸利誘,我死活不肯,她就變了臉色,翻臉無情,斷絕我的食物供給,想逼迫我就範。”
“好姐妹小玉助我逃出翠仙樓,我一時走投無路,不知投奔去哪裡,正好蔡府的角門兒開着,我就溜了進去,在佛堂遇到笨豆,他可憐我的遭遇,非但沒有舉發我,反而把藏匿起來,只說等有了機會,再送我遠走高飛。”
“沒想到事不嚴謹,八姑娘僱傭了一羣飛檐走壁的江湖強盜當打手護院,他們找到了我藏身的所在,我情急之下,決定孤注一擲,我看笨豆善良忠厚,便將終身託付給了他,將女子最珍貴的初夜和定情絲帕一起交給了他,本想米已成粥,即便被抓回去,大不了就是一死,八姑娘也再不能將我怎樣。”
“事後,笨豆知道了我是爲了逃避成爲安大官人的玩物纔將終身託付給他,他勸我不要灰心,並與我一起私逃,不想半路被八姑娘的人給捉到,連累了笨豆一起遭受毒打。八姑娘因不敢得罪蔡府,所以放走了笨豆,笨豆怕我回去後被他們虐待,提出要替我贖身。”
“八姑娘開出天價,並以三天爲期要笨豆付清。笨豆相信了八姑娘的許諾,回去籌錢,他籌錢無着,因而偷竊了蔡府的御賜琉璃杯。可是八姑娘不守承諾,她以琉璃杯是失竊之物爲名,得到琉璃杯的同時,卻把笨豆給趕走了。”
說到此處,小鳳早已淚眼悽迷,她稍稍停頓了一會兒,含恨閉上雙目,繼續說起更加不堪回首的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