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浮生之傾國
清和九年閏四月十六,車駕還京。帝謁廟,下罪己詔。太皇太后梓宮入泰陵。賑九城災疫,百官各有升黜。
北京的官員憋着勁兒要同南京朝廷計較,可是小皇帝殷璠回來,首先的謁廟、罪己等程序一道道必不可少,還不是大臣打嘴皮仗的時候。殷璠這一封罪己詔並沒有假翰林學士之手,而是親自起草,懇切沉痛,大有諸責悉歸我身、罪深孽重不容於祖宗社稷之意,使得衆言官准備好的尖銳諫言被堵在了半路上,臣民們反而涕零起來——其實殷螭和殷璠份屬叔侄,一度還父子相稱過,做事風格迥異,卻又能殊途同歸:面對指責時,殷螭首先是抵賴不認,往往還要反咬對方一口,令人難以追究;殷璠卻是無論被怎麼罵都有唾面自乾的雅量,並且還將指責統統足尺加三攬上身來,向臣民表示痛加悔改的努力。兩人手法不同,目的則一,都是希望將事態處理掉,自己獲得免罪准許。
然而也正因爲手法不同,所以他們達到的目標再相等同,效果卻是大不一樣。殷螭的死賴大法很難得到臣下信服,只能搖頭無奈;殷璠卻總是能以服軟誠懇的姿態,使大臣認爲皇帝攬了本不該屬於他的責任,由此獲得的諒解,比皇帝自己所希望得到的還要多。如果拿殷螭悻悻然的話來講,無非就是比一比誰更能“裝孫子”而已。
所以殷螭始終沒有明白坐上位的本質,就是要當靶子,倘不能捨身甘爲萬矢的,又如何垂範堪成百世則?馭下之道,是要時時刻刻記得自己手中的權力全是下面交託來的,而並非下面只能完全聽自己指揮、待自己拯救。爲一國主君,要虛心、謹慎、有德、自省,其實就是要將自己當作最無知、最無能、最恪守道德戒律、最需要批評與自我批評的人,以便得到最大的幫助和最好的治國方案——哪怕這些全是假相,也須得做將出來給人看。
殷螭向來只肯出風頭,絕對不堪做靶子;殷璠卻是從小受先生教導,做靶子的理念刻在骨血裡。因此可憐殷螭陪北京軍民困守了四個多月孤城,卻始終被大部分官員抵制防範着;殷璠纔回來四五天,就通過主動當靶子自責咎罪,使得臣民產生“皇帝代那些亂臣賊子受過認罰,太委屈”等等想法,重新獲得了民心——做靶子的作用豈非大矣!
這些事使殷螭想到就忿氣不已,只能以稱病不朝的舉動跟侄子賭氣,以示不會輕易做小伏低。他自己的兵力以及袁百勝所掌京衛,實力雖比殷璠帶來的南京軍要弱,卻也不能不利用最後時機搏上一搏。這個時候不怎麼方便和林鳳致接觸,可是殷螭又害怕看不見他,也許一朝反目,又無法甜蜜相處——可是林鳳致最近也卷在當不當靶子的漩渦裡,以至於接待他的時候,也憂心忡忡,柔情蜜意顯示不出來,使得殷螭大爲懊悶。
所謂當不當靶子,便是聖駕還京之後的首輔之爭——殷璠還未還京時,京中以“疫氣尚餘”提醒皇帝慎重龍體。其實那個時候疫情已止,林鳳致和葉德明等人乃是隨了最後一批染疫者的大流。到得皇帝還京的時候,連林鳳致都已痊癒,當然便是全無染病危險了。可是這最後一批病人之中,林鳳致到底年輕,恢復得徹底;葉德明卻是花甲老人,高熱牽引全身病症,病癒後也落下了肺氣之疾,再也擔任不起內閣首座的職責,只能以病乞退。如此一來,空缺出來的首輔位置由誰來補,便成了朝廷首要大事。
雖然一般同時有幾位大學士入內閣掌政,首輔的權力與其他輔相卻大大不同,而首輔退任之後,也並非定由次輔補上。如今的次輔杜燮暴躁乏謀,即使是全力支持他的戶部官員,也知道他當首輔委實缺乏實力,因此需要從另幾名大學士中選拔。
若是這首輔之爭,只是北京官員內部的事,倒也罷了,反正脫不出那幾位大學士以及有可能候補的學士之手。可是眼下聖駕還京,陪駕的一批南京官員都是南京方面的大員,遷都的事尚未正式解決,這批南京大臣大有爭奪內閣首座的意思。尤其是南京禮部尚書吳南齡,已成爲呼聲最響的拜相不二人選,這使北京大臣慄慄不安,要想盡辦法壓制他們下去。
問題是派誰去阻擊吳南齡落選,卻也委實不容易找到合適的人物。南京大臣隨駕入京,相當於是向北京朝廷下了挑戰書,他們團結一致推出人選,北京豈堪落後?杜燮既缺乏實力,便有人推舉禮部尚書張晉明與兵部尚書章守成,張老練而章穩妥,能力未必在素以厚實穩重見稱的吳南齡之下。但張章二人都無大績,吳南齡雖說表面上也沒做過什麼大事,自國子監祭酒任上就培養出來的道德君子口碑卻是響亮之極,等閒難以撼動。於是繼二位尚書被推舉之後,一批不看好他二人的官員,又開始稱譽林太傅才德並重,況是天子之師,實堪大任,爲何不能入閣?
這一來林鳳致避免了八年的決不掌握實權、成爲靶子的事實,終於不可避免到了面前。他當年推翻殷螭扶小皇帝上位,便知道幹過這樣事體的自己,萬不能鋒芒太露,風頭太盛,不然遲早位高身危。所以堅決守住“不掌權、不入閣”的原則,一直只領着天子太傅、中極殿大學士的頭銜,而不具體擔任任何部門的實職——本朝閣臣,向有慣例就是同時兼領一部尚書之職,在運轉國家中樞時也負責具體部門事務。然而大決策出錯,往往還有皇帝以及整個內閣一道負責;部門內部出了差錯糾紛,做部長的就難免招怨。而且尚書是個實在職位,容易調補,下面有能力升遷上來的屬官們,誰不在虎視眈眈等着?其他部門有交涉有嫌隙的時候,誰又不在想方設法扯皮攻訐之?所以林鳳致看得明白,太傅的頭銜既虛空,又難以升遷補缺,坐上面沒有實在的是非可惹,反而可以使自己在言論訐戰之中少招一些處心積慮的扳倒式攻擊,獲得超然的、自由的權力。一旦昏了頭想去入閣,那就是猢猻入布袋,鮎魚上竹竿,戰兢兢又顫巍巍,動一步都不舒坦了。
可是名字被官員們推舉出來之後,再想避免也是無計可施。雖然在吏科科道官上了推薦書之後,林鳳致立即上表辭謝,堅決不就,北京官場卻也小小掀起了風波——一面張、章二尚書的擁戴者難免不甚服氣,欲待訐他落馬令己方入選;一面贊同他的官員,又紛紛前來勸駕,稱惟有他才能壓倒吳南齡的風頭,使小皇帝屬意圈定,若他辭謝不從,難道真讓南京奪了首輔去?連日登門說客不絕,鬧得林鳳致家中門庭若市,應接不暇。
這樣的情況,殷螭自然更不方便上門拜訪,好不容易到了端午——這年是閏四月,端午來得格外遲——朝中官員都放了假,各自在家過節。殷螭便以送節禮爲名,打聽得林府今日謝絕官員來訪,想必林鳳致在家是空閒的。於是到傍晚換下了袍服,藏頭露尾跑去相會。
林鳳致再謝絕官員,見了他的拜帖也無可奈何只能出迎,讓到客廳上坐。殷螭見他不請自己到內室,深爲不滿,打發走礙眼的家人,便抱怨他故意不親近。林鳳致只得解釋:“後院今日卻是有客,怕擾了王爺,不便相讓。”殷螭登時發作:“你說是不待客,卻請了什麼客人藏在家裡?還敢不讓我看見,定是有鬼!”林鳳致好笑又好氣,道:“只是吳尚書家的大公子今日借我園林擺酒,招待太學中一批才俊,青年人吵嚷得緊,你也不見得愛聽他們談論,有什麼好見?定要相見,有請便是。”
吳南齡雖做了尚書,卻是臨時來京,只能賃屋居住。京中房舍價貴,一時也未必賃居到合適宅院,其子宴客聚會只能跟親友借地方。他這個大兒子吳筠才入京半個多月,卻已風頭極盛,以口才和學識,在京師學子中大大揚名立萬,連殷螭也是聽說過的,奇道:“姓吳的不是正和你爭着首輔,怎麼他兒子反來跟你親近?也不怕言官參你們蛇鼠一窩。”林鳳致笑道:“這是什麼話?我並不曾有拜相入閣的妄想——何況吳大世兄非但是我子侄,也是我林家女婿,我做姻親的焉能不招待?請入內罷。”他陪着殷螭往後院走,又解釋一句:“你不知道吳大公子在留都的名頭罷?出名的桀驁不遜。當初吳兄還做着刑部,屢屢禁止結社,大公子卻是金陵巽社之長,領袖江南各社,幾番抗訴不遂,居然自投應天府請先治他個爲首之罪,鬧得吳兄焦頭爛額——方今年輕人,委實比我們當年更加厲害!”
殷螭不禁失笑:“吳南齡活該,養出這樣的兒子搗亂,可不是他做人太奸猾的現世報應!可是他這兒子恁地不孝,他怎麼也管不住?還帶到北京來繼續任他出風頭?”
卻不知做子女的常常和父母秉性相反,勤勞家長常常養出懶惰兒女,世故的父親也難免偏偏有個不知天高地厚、衝動激烈的兒子。歸根結底,都是保護太過,使孩子顯得格外嬌慣大膽。吳南齡又是個最顧念家庭的人,當初因爲牽掛着妻子兒女不肯答應同俞汝成出亡,險些遭到俞汝成猜忌殺害,何況在安全閒適的南京做官十餘年,怎能不盡量縱容着兒女舒心快樂?又何況,俗話說“癩頭兒子自家的好”,兒子再叛逆不遜,卻也是吳南齡的心頭寶,再加上吳筠這孩子委實也聰明博學,堪成棟樑之材,做父親的又怎麼能不讚賞喜愛,捨不得給他打擊?
所以林鳳致沒有繼續向殷螭解釋的話,卻是他自己心裡在猜度的——殷璠終於扭轉了南京局面順利還京,而且吳南齡成爲南京大臣中的領袖隨駕而來,不言而喻,是小皇帝的冒險起用居然得到了效果,將這個不顯山不露水、最難測度的大臣駕馭住了,借他之力撲滅了原本出於他手的大火。而吳南齡從來做事都喜歡把自己摘乾淨,就算他甘心爲俞汝成效勞,也是先謀自己的後路,寧可不居功也不擔當責任。這回居然能夠爲皇帝所用,並且到底公然成爲南京大臣中的領軍,委實違反他的一貫風格,其中轉變的契機,未必不在兒子身上。
殷璠是君主身份,當然不至於做出公然拿其子威脅無罪大臣的沒品勾當;吳南齡雖然管不住兒子,也不至於落把柄、露破綻給皇帝來抓住機會。但像他這樣的行事風格,其實最忌諱的便是暴露形跡,偏偏朝中卻有深知他底細的林鳳致,早早告知皇帝此人是潛在首領,不免容易被擒賊擒王;又偏偏養出了一個最不省心的兒子,總是同乃父的綱領拗着幹,以示特立獨行、矯矯不羣。
林鳳致看到南京年底錄閒事的邸報上言道皇帝親批刑部禁江南結社令,便想到可能殷璠要從江南的學子下手。但顯然小皇帝也大大走過彎路,先是大力禁止,結果非但不能拉攏學子,反而激起他們生變——圍城解後,林鳳致才又多知道了一點禁結社令的後續事件:卻是江南詩社再度抗議,鬧得動靜大了,蘇州府竟找了個由頭,硬栽本地的“高社”詩文中有謀逆字眼,深文周納之下,將主要幾個社員入獄論死。蘇州府民情沸騰,府學的數名生員以同氣連枝之誼自願陪社員坐牢,其中竟有林鳳致之堂兄、吳筠之岳父林駿致的兒子。於是金陵各社異地支援時,吳筠也以內兄有難不能袖手爲名,召集了南京國子監的同學赴行宮請求面聖訴冤。殷璠接見他們之後,便以“皇朝清正,豈得有文字獄?”駁斥了蘇州府的定讞案。想來這一手做得漂亮,到底使士子們死心服膺。
只是那時南京朝野上下一心都想着自顧自,不願意去救援向來只會以國都之名欺壓在他們頭上要錢要糧的北京城,單憑學生的力量,也不可能完全扭轉局面。但南京的風氣其實比北京尚虛名、好高論,文人以國家大義相聳動,必定也使輿情發生崩裂。殷璠在其他部門,定然也費盡心思做了手腳,慢慢挽回。其中千頭萬緒,自非林鳳致短期能獲得明白,只能單以招攬士子之心的步驟,窺其一斑。
所以這個學生畢竟還是沒白教——尤其是他昏了頭決定冊封皇后拉攏高氏時,吳南齡那封故意泄露出來使他更加丟份的反對大婚密揭,其中便已隱約含着吳南齡的試探之意:一面以道德高論使皇帝無地自容,一面卻也在撇清自己的干係,確保在俞汝成中途撒手的情況下,戰爭走向一旦有變,他便要站乾岸兒改變立場。那個時候連林鳳致都氣急敗壞,失去冷靜判斷力,沒有看出老朋友在陷皇帝於惡名時,還帶有一層猶疑不安之意。殷璠這孩子卻及時捕捉住了,並且仔細思索了,沒有惱羞成怒,反而堅定了要用吳南齡的決心。這也許是他心思敏銳善於發現,也許是他窘境下只能如此選擇,但不管怎麼說,到底這孩子業已合格成爲馭人者。
林鳳致忽然這樣想:其實殷螭和殷璠這叔侄倆,到底血緣相親,真有相似之處——都是在忙亂時會衝動,考慮不周而大出昏招;可是卻又均十分善於把握任何機會,順杆兒爬,直覺的反應往往比仔細考慮還靈敏,具有強大應變能力。林鳳致常覺殷螭運道太好,萬事都順利,其實何嘗不是因爲他總能下意識把握住最好的機緣,做出最好的選擇,卻連自己也說不出爲什麼。所以,這是天生的小聰明,不是後天的訓練。
可是他們叔侄,在政治上的才華卻又相差甚遠,那是因爲大局掌控的能力,需要學習和磨練。林鳳致承認自己的先天並不及殷螭聰明,比他善於從政,是因爲在翰林院那樣的國家樞密所在鍛鍊過三年,而殷螭卻顯然從小就沒受過這方面的教導。林鳳致不免在想:他一個堂堂皇子,如此不學無術,是不是除了生性頑劣不肯學習之外,亦有其父的深意?當年重福帝試圖廢立太子未成,作爲一個爲社稷大業和兒子將來全盤考慮的帝王父親,接着所能做的,就是不讓兒子們有爭位之虞。所以殷螭的不學,甚至有可能是父皇的故意縱容。嘉平帝在東宮受正式繼承人培養教育的時候,他卻是被當作一個將來要成爲閒適王爺的紈絝子弟來嬌慣養育的。
所以殷螭當皇帝,真是一個太大的錯誤。要是他好好用心,或者乾脆放手讓大臣理政,也能彌補少時不學的缺憾。偏生他任性剛愎,總想肆意胡爲,到底砸了自己的場子;又偏生如今遇上的對手,是先天聰明或也稍不及他、卻正式受過東宮教育的侄子殷璠。
林鳳致在想着這些複雜的事情,並悄悄打量殷螭的時候,殷螭只是琢磨着無聊事體。走向後院的路上左右都無他人,滿架薔薇寶相開得馥郁芬芳,他便開始不老實,攬着林鳳致道:“今兒過節,我不回去了,便在你家歇?”林鳳致嘆道:“今晚這幫年輕人不鬧到深夜是不會完的,說不定還要通宵。他們肆意慣了,我又沒內眷,宅中隨他們闖——怎麼方便招待你?你好歹給我留點臉面。”殷螭咬牙切齒:“你只知道要臉面,就不顧我沒實惠!這個小吳真是該死,京中有大宅院的官員那麼多,爲什麼偏借你家?”
然而罵着該死,卻也好奇,想看看吳南齡這愛出風頭的兒子究竟是什麼樣。還沒轉過花架,人面未睹,聲音先傳了過來:“衆位此言差矣!所謂當仁不讓,家父有主政之才,小弟何必爲之謙遜?扭捏造作,言不由衷,實非我輩所屑爲!小弟敢公然說這一句,這回朝廷拜相,吳筠認爲家父衆望所歸,非張、章二位之可比。”
殷螭不禁吐舌:“好狂妄!真沒見過這樣當衆吹噓自家的,我都不敢這麼厚臉皮——”說着卻不過去,便在花架之後窺探。只見園圃裡是露天筵席,那幫太學生業已喝得狂態畢露,一個個高談闊論指手畫腳。最中心的人物顯然便是吳筠,乃是個二十餘歲的青年,穿戴與衆不同,飄帶雙拖,廣袖長曳,比起座上其他生員一色圓領衫,這一身江南最時興的打扮便顯得格外搶眼,偏又說得激動,攘起衣袖直捲到肘上,端着酒盞到處相敬。殷螭看了便同林鳳致道:“你家侄女婿,竟隱約有你十年前的範兒——莫不是你給吳南齡戴過綠頭巾?”林鳳致好笑道:“吳大世兄今年二十二歲——我二十年前才幾歲?你真是沒半點正經事可想。”殷螭笑道:“玩笑你也當真?他怎麼有你標緻?就是那股驕傲的神氣,和你有點相似。”
林鳳致便不再接他的話茬,只顧窺這幫年輕士子對話。但見衆人聽了吳筠的狂言,紛紛揶揄取笑,起了一陣哄,過不久便果然有人提到了自己:“卻不知籜庵覺得林太傅如何?”籜庵乃是吳筠的號,他對林鳳致的評價倒也直白:“林姻伯委的有才,卻難免行事急切,偶有錯亂——小弟前日,還曾當面言過他那免稅案之失,縱使及時拿出,也未必成得大功:一是急於求成,通盤考慮不周;二是不曾到我東南調查,未知虛實緩急;三是兵部銀餉,終至無法開銷……”
他那邊在慷慨陳辭,將這三條弊端再細細剖析,林鳳致聽了只是微笑,殷螭不免又罵一句:“只會大話,說得輕巧,讓他那時候來做做看?”林鳳致笑道:“雖是大話,且無實用建言,但是能說中弊病,也是不錯的了——你連這樣大話都說不出來。”殷螭惱道:“你爲什麼總是袒護外人?”林鳳致道:“因爲用不着拿這些要求你——你不是要去見他們?過去罷,老聽壁角做什麼。”殷螭道:“要是他們盡說這些無聊事,我便懶得見了,到你書房我們自己喝茶去。”
那邊吳筠猶在侃侃而言,只是將話題從分析林鳳致免稅案的弊端,又轉到了眼下朝廷財政困難如何解決,尤其是兵餉這個缺口如何堵上。衆人免不得感嘆:“籜庵實堪入仕!可惜仲羽不在,他處分兵部事宜,每每說饑荒難打,要得籜庵指點,可不喜煞?”吳筠倒是坦誠,笑道:“小弟的言論,其實三分實七分虛,倘若拿到戶部,多半全不可行。前兩日還拜會過徐尚書府上,仲羽兄正要出門,草草攀談,他便批了‘紙上談兵’四個字,小弟倒也自認如是。”有人道:“仲羽自從劉嘉木不幸之後,傷悼好友,一直心緒惡劣,是個沒耐心聽人說話的,籜庵何必跟他認真。”於是話題又扯向已故的劉楝,紛紛扼腕嘆息。
殷螭委實懶得聽了,拉了林鳳致便走,轉過太湖石,還聽得吳筠在發議論:“……其實恕小弟直言冒犯,劉公子也良多自苦,人言籍籍,那又怎樣?爲人生於天地之間,賦我生者父母,伴我長者手足,相親愛者妻子,相交遊者朋友,所謂疏不間親,原是一步步推過來的。聖賢也只說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老、吾幼,原要排在他人之前……”
林鳳致低聲道:“他和你一樣,適合太平盛世,狂妄肆意——不過比你能任事。”殷螭不滿道:“管他做甚!左右不過是個大言炎炎的小子,安康那小鬼要喜歡用這樣的人,倒黴的日子在後頭。”林鳳致笑道:“聖上還就是未曾用他——吳世兄也高傲,定要博得科第出身,因此吳兄未給他求蔭官,聖上也不曾直接特賜同進士出身。”他想了一想,又道:“其實以我之見,吳世兄在野堪做清流之領袖,在朝堪爲科道之諫臣;正如徐年侄雖無這般口才,卻是從軍勇敢,治學精研,無論在兵部還是工部都可大用——少年人難免意氣風發,誇誇其談,卻都是將來的棟樑,國朝日後指着他們努力呢。”殷螭道:“說得你好像多老氣橫秋一樣!你不想在朝了?那乖乖跟了我罷,我保證養你一輩子。”
林鳳致心道你只要能保證不再胡作非爲,將自己的小命折騰完了便好,誰敢指望?何況我自有俸祿,告歸也有田產養活自己,又幹嗎靠你來養?這些話同他說也無用,於是只是陪着他走回自己書房,命下人送酒餚來招待他,自己則飲茶相陪。殷螭磨他陪自己喝幾盅酒,林鳳致道:“近來我都不動葷酒,你自便罷。”殷螭抱怨道:“不過害一場熱病,便將你折騰成做和尚?酒都不肯喝,那你也一定是不肯陪我的,推什麼有客不便?他們反正鬧得正快活,一時半刻不會散席亂闖,我們便做一回也沒事。好不容易抽空子來拜訪你,你忍心推託?”
林鳳致對他的急色勁兒一向無語,也不說話,直接自書案上拿出一個硃紅匣子來丟給他,示意他打開來看。殷螭見那匣子是宮中之物,打開來裡面盛的盡是奏章原件,詫道:“怎麼了?”林鳳致道:“你讀讀看。”
殷螭於是隨手翻了翻,見所貼籤條便知道全是彈劾林鳳致的奏章,而且業已經過皇帝之手。再隨便讀了一章,卻不由得擡頭看了看林鳳致,又問:“哪兒來的?”林鳳致道:“宮中隨節禮送來的,聖上親批給我看——”殷螭惱得丟到桌上,說道:“那他是什麼意思!彈劾你也罷了,還是彈劾你跟我……自從去年回京,你幾時跟我做過?簡直是枉擔虛名!”
看見這樣的彈劾文章,居然先想到擔了虛名太吃虧,林鳳致不免又是嘆息,將奏章上的硃批翻出來給他看,卻是小皇帝的駁斥:“陰事陷人,豈言路之體?”又翻一頁,是對太傅的溫慰之語,表示流言無據,朕實不信,先生請勿寒心。
但如若皇帝完全信任先生,直接駁斥了便是,又何必封起來送來給本人看?其實言官彈劾奏章,無不要在朝房掛號,皇帝不送來,林鳳致也知道有人拿這些曖昧之語攻擊自己——雖說曖昧,卻也委實不好辯白,因爲自己的確和殷螭不清不白——所以殷璠批示後又將之送來,其意實是敲打。
朝中參奏自己的彈章何止這一類,各種差錯都被捉過紕漏,乃是言官慣技;而殷螭從來跟官員不對眼,言路更是紛紛攻擊他有不臣之心。這些彈劾誰都知道,殷螭忙着幹搗鬼勾當不放在心上,林鳳致正在辭謝推舉入閣,也不能一一辯駁。不料小皇帝專門揀提到自己和殷螭不正當關係的彈章以示,還鄭重批示決不相信流言,那麼在敲打之外,也是恩威並施來警告。其間的信任與不信任,要求與不要求,微妙卻明確。
林鳳致心目中一直是孩子的小皇帝,到底長大學成,可以出師了。
林鳳致百感交集的時候,殷螭卻只爲枉擔虛名嘵嘵不服了一陣,跟着便來勸誘:“那也好,既然他要敲打你,左右是個防範,不如你來幫我?徹底跟我算了,免得將來又要作對。”林鳳致搖頭,殷螭笑道:“還是不肯跟我?那也算了,你要真幫我我反而奇怪,而且……”
而且到了如今,連殷螭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勝算其實不大,不應該拖人下水了。殷螭喜歡闖禍,卻也知道這種闖禍的風格,不是林鳳致所擅長——他應該是擅長安靜等着,不動聲色地行事,替一切人收拾攤子纔對。
殷螭嘴上說得輕鬆,心裡其實不無煩惱,看見林鳳致只是對着彈章沉默出神,居然勤快了一回,替他收拾入匣,送回書案上。他煩惱的時候行動也不爽利,一胳膊撞翻案頭筆架,又被案底一件物事絆了一下,惱得直接出腳去踢。林鳳致趕忙攔住,道:“好好的,踢我家狗做什麼!”殷螭道:“這狗在案底下挺了半晌的屍了,見了人都不醒,什麼規矩!”林鳳致失笑道:“哪有跟狗講規矩的?別亂鬧了,我的事我自有處置,天黑了,你請回罷——外面一干人也要挪回花廳喝酒了,靠得太近,真是不方便。嫌疑形跡最好先避上一避,下回見面,等我約你。”
他基本上不約殷螭的,所以這一等直等到十天之後,殷螭當然又幹了些檯面上與檯面下的勾當。朝廷現在已不耐煩與他打嘴仗,開始公然以升賞爲名,想調袁百勝等一干將領離開京城。殷螭也不蠢,哪肯這樣束手?先讓袁百勝上表辭謝了調他做遼東總兵官的獎賞,袁軍手下幾個副將也以生病爲名拒絕離京,京衛被他收買過來的人又鼓譟了一下請求袁百勝繼續擔任主將……朝廷眼看調遣不動,索性直接來個擒王——禮部上奏,靖王有功於國,不可無封賞,建議仍以原河南府封地爲國,再添加食邑一千戶,良田千頃,擇吉日離京之國。
其實平心而論,這樣的待遇並不算壞,殷螭如果就坡下驢,絕對可以安逸,可是他又哪是安逸的性子?何況擔着這般身份,小皇帝遲早總是容不得自己,與其等着乖乖交出兵權去做任人宰割的藩王,不如撲騰一回。於是殷螭義正詞嚴地以“母后喪期未滿,泰、永二陵也未加修繕,豈能忍心離京”的冠冕話,將禮部所奏擋了回去。
但這樣的推辭,只是拖延,殷螭也有騎虎難下之感——正在忙亂的時候,忽然外面送來一份拜帖,卻是吳南齡的名刺。
南京諸大臣來京時,殷螭當然也出於官場客套去下過拜帖,因爲交情不熟,一般彼此都是名刺來回裝個門面,也不當一回事。其中吳南齡尤其架子不小,居然過了一個多月纔回禮,這人情也太不通了一點——然而這樣行事,似乎很不像吳南齡的風格,所以殷螭倒留意了一下這份名刺,卻見帖心以極小的字跡寫着:“見帖即來吳寓。”並無署名,殷螭卻如何不熟悉,一看見就禁不住喜笑顏開,立即以回拜爲名,打便轎直往吳南齡的寓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