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浮生之傾國
豫王果然遵了自己說的“看牢”那句話,此後接連兩天,大喪忙得滿頭冒煙的時候,也不忘忙裡偷閒跑來看看林鳳致尋死沒有,自然也順便憨皮厚臉討便宜,以及死皮賴臉要求他應承所謂的“扶持照應”。林鳳致既是嫌惡,又是厭煩,還夾雜着鄙夷。他本來便是刻薄性情,這時百無禁忌,口齒上當然也不肯吃虧,於是毫不客氣挖苦回去。然而每回鬥嘴佔了上風之後,卻不免於惡意的快感當中,又有一種深深的空虛感——難道人生竟已無聊至此了麼?
無聊歸無聊,傷病卻在一天天痊癒。林鳳致一到能下牀,便想離開宮禁,好自由行事。但當初嘉平帝賜給他的出入腰牌業已過了時效,問豫王再要,對方又假癡不顛的裝沒聽見。問得急了,便推脫道:“如今出入大內的令牌許可,全由母后掌管着。你要出宮,只能討懿旨去,小王也沒法子——我跟你講,母后可是恨你入骨。倘若知道小王還將你藏在宮裡養病,非治你個擅入大內的罪,趁機活活敲死你不可,翰林院也未必來得及救你。你要不想死得太難看,還是耐心等等罷。”
其實林鳳致已萌死志,哪裡在乎一死,可是從容自決,與被當作罪犯活活敲死,死法卻有天壤之別。他到底身上帶有幾分文人的酸氣,每想到死,總覺得至少也該飲鴆伏劍、蹈波投環,衣冠整齊含笑撒手。像豫王所說的被大內宿衛又或宮中閹奴打成一條死狗狀,委實既痛苦又丟份,不可取啊不可取。這般考慮過後,自己卻又覺得有些滑稽。大約真如豫王反挖苦自己的時候說的,竟還在乎死法,那其實也不是堅決想要求死了吧?
雖是了無生趣,卻也同樣找不着死趣。所謂百無聊賴,萬念俱灰,無逾於此。
等到大殮那日,林鳳致料想豫王定然忙得沒空過來,自己難得可以耳根清靜一天。誰知這日豫王來得比平日更早,一進門便抱怨:“連欽天監選定的日子都能愆期,也不知事情怎麼辦的?皇兄在生時優容他們,結果連身後都被他們欺侮拖延,委實太不成話!”
林鳳致聽了也覺納悶,道:“竟然愆期了?”豫王道:“是啊!老閔昨日擬的遺詔,送入來審定,被母后大罵了一頓,如今發回去重擬了,估計又得好一陣拿不出來。不頒遺詔,未定太子,梓前即位的程式走不了,也沒辦法——你也知道老閔那幾個,平日就是躲在老俞背後偷懶的主兒。眼下老俞倒了,要他們擔當大任,立即就捉襟見肘起來,都是些廢物的料子!”
所謂“擬遺詔”,卻是指在皇帝倉促駕崩未曾留下遺言的時候,由內閣大臣受命代擬一份“遺詔”。這種名爲遺詔的形式,實則可以算作下一任皇帝對前任政務的總結乃至撥正。內閣中如今俞汝成已去,留下的輔相還有四人。地位次於首輔的便是次輔閔體仁,素來以亦步亦趨附和俞汝成出名,頭腦冬烘,行事膽怯,乃是翰林院中眼高於頂的清貴侍臣們常常背後取笑的對象。聽得豫王抱怨,林鳳致倒也不由得好笑,道:“閔相是有名的伴食宰相,無足爲奇。”
豫王沒好氣道:“你別忙笑,事情也有你一半乾系!老閔也不知聽了朝中誰的意思,要將皇兄護着你的事寫進去,自咎罪己一番,母后見了當然不歡喜。不管怎麼說,哪怕私下把你敲死也好,明面上也不該寫。你又沒給皇兄添什麼光彩,反而騙他累他,如今又成了他身後之玷——這話我也說過無數遍了,你好好捫心自問罷。”
聽他提到嘉平帝,林鳳致便不由得沉默了一晌,才道:“反正遺詔之擬,必然要出自內閣。這是常例,也只好由得他們去寫。”豫王嘆道:“是啊,只恨皇兄大去倉促,未能親自頒詔。不然的話,再也輪不到他們胡寫。”
林鳳致眼角微微跳了一跳,臉上卻聲色不動,並不說話。
豫王又開始慣常的涎臉,坐到他身邊來笑道:“小林,朝中恁地難蹲,你還是跟我去河南府罷。”他討了這些日的便宜,親密程度愈發見長,連“林大人”也不再稱呼了。林鳳致也懶得跟他計較,直接一個太極擋了回去:“去與不與,總由朝廷降命,須不是下官自己做主。王爺問得無謂。”豫王笑道:“那可不一樣。河南府那等寥落地方,我一去便再沒其他樂子。要是你去得不甘不願,回回給我臉色看,日子如何快活得起來?所以我一定要你親自點頭,纔好奏請。沒準這便是一輩子的事,總要自願歡喜才成。”
林鳳致道:“世上哪有多少自願歡喜的事,王爺未免糾纏太過了。”
豫王搖頭道:“非也,我可不會蹈老俞的覆轍,不管你願不願意,硬來強求,結果雞飛蛋打,連身家都搭上了。你這人最是心狠手黑,倘若不對就要葬送人家的。所以自願不自願,歡喜不歡喜,太要緊了。”林鳳致譏刺道:“‘不強求’這等話,居然出自王爺之口,大奇!”豫王厚顏無恥地笑道:“對,我是強求過你一回,可是你那時也沒怎麼反抗啊——當然,我忘記你傷太重,沒力氣反抗了。可是那時你又不說,我怎麼知道?”
林鳳致聽多了他的無恥言語,業已聽到無動於衷,只是冷笑了一聲。豫王道:“你不打算向我報復,那是因爲想死;而我偏偏不能讓你死,還得你幫扶我,所以更加要求得個心甘情願,日後才用不着怕你報復——要怎麼樣才能願意,你說句話罷。”
林鳳致忽然道:“若是非得說不可,王爺,前日我說過與俞汝成約定的事,你也知道了。”豫王問道:“莫非你也想來跟我約定一回?不碰你,你就一輩子陪我?這種話,你明知也是敷衍應付。我是最坦率的,不耐煩哄你。”林鳳致道:“正是信得過王爺坦率,所以纔想請教王爺一句:究竟你們這樣人,要身要心,是更看重哪一等?”
豫王忙道:“等等,你先說明白,什麼叫做要身,又什麼叫做要心?難道若是我想你的身子,你便不肯盡心輔佐我?”林鳳致冷笑道:“輔佐與否,那要待朝廷降命。果真有令,便是公幹,下官焉敢不盡心。”豫王問道:“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林鳳致並不回答。豫王自猜自想了一回,大笑道:“我纔不懂你的機鋒。要我實說,跟公幹無關的話,當然是要身子的比較實惠,心算什麼狗屁?又當不得取樂,原是一錢不值!”
林鳳致微然一笑,道:“正是一錢不值。”
他擡眼瞧向豫王,眼底似譏似笑,道:“因此什麼自願歡喜的話頭,王爺也收起來罷。王爺想要奏請,自管請便;這等事原是朝廷調撥,何必絮絮不休來問下官。”
豫王長嘆一聲:“你這人恁地無趣,太無趣了!”
他站起身來,說道:“算了,本來想找你解悶,沒承想只有更悶。我還是去幹我的正事罷。唉,你可知道?禮部定然同我有仇,居然專門派小王幹殺人的勾當,實在忒沒趣。”林鳳致不由得問了句:“殺人?”豫王道:“後宮殉葬啊。前日我不是同你說過麼?總共二十三人,明早上路,今晚先把吊牀準備好。這等事竟然分派給我,你說可不是太缺德麼?”
原來本朝承前朝之制,自太祖起便定下以皇帝生前陪侍過的無子女妃嬪以及宮女“生殉”制度。其中已封高等品級、以及孃家有功勳的妃子可以“恩免”,其餘都要殉葬已故皇帝。歷來殉葬人數有多有少,比如前朝文宗皇帝僅僅殉了七名妃嬪,而以漁色出名的高宗皇帝死時竟有六十多名宮眷殉葬。殉葬時要將所選妃嬪宮眷帶入一間大堂,扣上吊牀,活活縊死,實在是極其殘忍的事。林鳳致熟讀朝典,自然知曉其中過程,不覺微微打了個寒顫。
豫王嘆道:“本來皇兄生前體弱,少近宮眷,說什麼也不該有二十三人才是。可是時妃仗着自家品級高免了殉葬,倒來攛掇母后和劉皇后將殉葬名冊多添了十來人。所謂最毒婦人心,我當真是信了!”林鳳致道:“王爺爲什麼不向太后據理力爭?這事外臣置喙不得,正要王爺說話。”豫王道:“這可不是笑話?皇兄的內眷,哪裡容得我進言?私下跟你說罷,母后當年也曾多逼了父皇十幾個妃嬪殉葬,連養過三個公主的郭貴妃不當殉都殉了。這種事豈肯聽我說話。”
他談起這事,頗多感慨,不免又多嘮叨了幾句,道:“四年前父皇駕崩,殉了四十一名妃嬪,其中委實有許多可憐的。有人連侍寢都未曾侍過,只因父皇平時多賞識了幾眼,遭人嫉妒,造冊時硬將名字弄上去,好不冤枉!又比如郭貴妃,養了三個公主,除了五公主早殤,阿九和十五妹當時還小,母女抱頭痛哭,最終也被生生拽進去行刑,更是好不悲慘!皇兄當時求情無效,便同我說過,待他大漸,定要留詔廢了這殉葬之制——沒想到皇兄去得太急,竟連遺詔都沒來得及留一封。他若有知,定不安心罷。”
林鳳致默然,良久道:“皇上未留遺詔,實是大憾,卻也無可奈何。”
豫王嘆息道:“是啊,太遺憾了。”
林鳳致低着頭,也不知在想什麼,過了半晌冷然道:“我一口氣斷送了俞汝成滿門三十餘口的性命,俞黨牽連怕也不下百人。揹負着如此血債,王爺若當我還會爲區區二十三名宮眷動心,未免把林鳳致想得太善良了。”豫王道:“嘁,你天生是個狠心人,哪敢要你動心?我也不過發發牢騷,該殺人時還得去殺。你自管休息罷,我還是幹正事去。”
他剛轉過身去要走,卻聽林鳳致在背後叫道:“王爺,留步!”
豫王停步回頭,只見他慢慢擡起頭來,臉色雪也似白,眼中卻是一股破釜沉舟的神氣。說話聲雖然不高,卻是毫不遲疑,一個字一個字緩緩道:“王爺,如你所願——皇上在生之時,確實留有遺詔。”